1983 12 诗人的执著和超脱

一

除夕之夜，陪伴我的只有苏东坡的作品。

读苏东坡豪迈奔放的诗词文章，你简直想不到他有如此坎坷艰难的一生。

有一天饭后，苏东坡捧着肚子踱步，问dao：“我肚子里藏些什么？”

侍儿们分别说，满腹都是文章，都是识见。唯独他那个聪明mei丽的侍妾朝云说：

“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

苏东坡捧腹大笑，连声称是。在苏东坡的私生活中，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这么一个既有魅力、又有理解力的女人。

以苏东坡之才，治国经bang都会有独特的建树，他任杭州太守期间的政绩就是明证。可是，他毕竟太富于诗人气质了，禁不住有gan便发，不平则鸣，结果总是得罪人。他的诗名冠绝一时，liu芳百世，但他的五尺之躯却见容不了当权派。无论政敌当dao，还是同党秉政，他都照例不受huan迎。自从shen不由己地被推上政治舞台以后，他两度遭到贬谪，从三十五岁开始颠沛liu离，在一地居住从来不满三年。你仿佛可以看见，在那jiao通不便的时代，他携家带眷，风尘仆仆，跋涉在中国的荒野古dao上，无休无止地向新的谪居地进发。最后，孤shen一人liu放到海南岛，他这个一天都离不了朋友的豪放诗人，却被迫像野人一样住在蛇蝎衍生的椰树林里，在语言不通的蛮族中了却残生。

二

ju有诗人气质的人，往往在智慧上和情gan上都早熟，在政治上却一辈子也成熟不了。他始终保持一颗纯朴的童心。他用孩子般天真单纯的yan光来gan受世界和人生，不受习惯和成见之囿，于是常常有新鲜的ti验和独到的发现。他用孩子般天真单纯的yan光来衡量世俗的事务，却又不免显得不通世故，不合时宜。

苏东坡曾把写作喻作“行云liu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chu于自然。这正是他的人格的写照。个xing的这zhong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奔泻，在旁人看来，是一zhong执著。

真的，诗人的xing格各异，可都是一些非常执著的人。他们的心灵好像固结在童稚时代那zhongse彩丰富的印象上了，但这zhong固结不是停滞和封闭，反而是发展和开放。在印象的更迭和tiao跃这一点上，谁能比得上孩子呢？那么，终shen保持孩子般速率的人，他所获得的新鲜印象不是就丰富得惊人了吗？ju有诗人气质的人似乎在孩子时期一旦尝到了这zhong快乐，就终shen不能放弃了。他一生所执著的就是对世界、对人生的独特的新鲜的gan受——meigan。对于他来说，这zhongmeigan是生命的基本需要。富比王公，没有这zhongmeigan，生活就索然乏味。贫如乞儿，不断有新鲜的meigan，照样可以过得快乐充实。

meigan在本质上的确是一zhong孩子的gan觉。孩子的gan觉，其特点一是纯朴而不雕琢，二是新鲜而不因袭。这两个特点不正是meigan的基本素质吗？然而，除了孩子的gan觉，我不知dao还有什么别的gan觉。雕琢是gan觉的伪造，因袭是gan觉的麻痹，所以，meigan的丧失就是gan觉机能的丧失。

可是，这个世界毕竟是成人统治的世界啊，他们心满意足，自以为是，像惩戒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惩戒童心不灭的诗人。不必说残酷的政治，就是世俗的爱情，也常常无情地挫伤诗人的meigan。多少诗人以shen殉他们的meigan，就这样地毁灭了。一个执著于meigan的人，必须有超脱之dao，才能维持心理上的平衡。愈是执著，就必须愈是超脱。这就是诗与哲学的结合。凡是得以安享天年的诗人，哪一个不是兼有一zhong哲学式的人生态度呢？歌德，托尔斯泰，泰戈尔，苏东坡…他们在某zhong程度上都同时是哲学家。

三

meigan作为gan觉，是在对象化的过程中实现自己的。不能超脱的诗人，总是执著于某一些特殊的对象。他们的心灵固结在meigan上，他们的meigan又固结在这些特殊的对象上，一旦丧失这些对象，meigan就失去寄托，心灵就遭受致命的打击。他们不能成为meigan的主人，反而让meigan受对象的役使。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执著于某些特殊的对象了。这是审mei上的异化。自由的心灵本来是meigan的源泉，现在反而受自己的产wu——对象化的meigan即mei的对象——的支pei，从而丧失了自由，丧失了meigan的原动力。

苏东坡shen知这zhong执著于个别对象的审mei方式的危害。在他看来，meigan无往而不可对象化。“凡wu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