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田春霞揪了揿门框上的按钮,音乐门铃的演奏声响了好一阵,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里面大声问道:“谁呀?”
田春霞连续按门铃,用舞台上的声音喊道:“开一一门。”
门猛地被拉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她上身穿着花衬衫,下面是一条小三角裤,全无羞涩地看着阿林。阿林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田春霞侧过头来,对阿林说:“你就在门口等一会,我进去拿个桶。”说完,手中的扳手往他手里一塞,人已经走了进去,并随手将门带上。阿林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遗弃在那,他看着已关上的大门,再看看手上的扳手,一肚子不痛快。
田春霞隔了好一会,才拎着个大红塑料桶走出来。她对站那发呆的阿林笑了笑,把他往楼下的人家带,又是揿了揿门铃,然后登堂入室,一直走到那家的厨房里。显然是事先打过招呼的,又都是剧团里的同事,那家的主人过来认了认“老阿林的儿子”便回到房间干自己的事。厨房里只剩下阿林和田春霞,田春霞说:“你知道不知道怎么弄?”
阿林摇摇头,不明白把他带到别人的家里来干什么。田春霞抬起头来,指了指水池子上方又黑又粗的污水管,示意他站在水池子上,把污水管拐弯处一块盖板上的两颗螺丝拧松。阿林遵照吩附,爬上水池子,摇摇摆摆站稳,用扳手去拧螺丝。两颗螺丝已经锈住了,螺丝顶端的六角方也有点变形,阿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次差点从水池子上跌下来,累得半死,最后总算在田春霞的指点下,将螺丝拧松。幸好有田春霞的提醒,要不然那块盖板猛地打开,喷溅而出的脏水非淋他一身。黑黑的油腻腻的臭水,哗啦啦往他拎着的大红塑料桶里淌,他忍不住一阵阵恶心想吐。“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非要这样才能解决问题,”田春霞在下面近乎欢呼地喊道“喂,你当心一点,不要把污水弄在人家的厨房里。千万当心!”
淌了足足一大塑料桶污水,阿林弯腰将桶递给田春霞,直起身来,重新把盖板上的螺丝拧紧,跳下水池子,拎起那塑料桶就要往水池里倒,田春霞大叫不行,连声说:“这还不把下面的水池子堵起来,小伙子,好事做到底,你把它拎到下面去,倒垃圾箱里。”阿林一声没响,拎起大红塑料桶往外走,皱着眉头直奔楼下。
阿林站在露天的垃圾箱旁发怔。酷日的阳光直泻下来,他看着地上的大红塑料桶,看着塑料桶里油腻腻的黑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他不在乎干类似这种又脏又累的粗活,苦一点无所谓,他忍受不了的是田春霞对他的恶劣态度。她老是用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而且连最起码的客气话都懒得讲。一种自己天生是乡下人的自卑感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做城里人的美梦在现实面前变得十分可笑。他清楚地感觉到剧团里的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和老阿林不断地被人取笑一样,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活在剧团里,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打打杂的角色。他近乎仇恨和赌气地拎起大红塑料桶,将那一大桶正摇摇晃晃的污水,用力往垃圾箱里一泼。
5
田春霞住在三楼,是那种最老式的公房,一条细细的过道南边两间略大一些的房子,北边也有一小间。她是剧团的名角中青年演员中就属她的房子最好。这幢楼挤在雨后春笋般的楼群中间,怎么看,都觉着有些寒碜。虽然是在三楼,田春霞的家依然有一种被包围的意思。阿林拎着大红塑料桶走进卫生间,无意之中往窗外看,发现对面离得极近的一幢楼上,一个瘦瘦的老头正朝这边偷看,见了阿林的目光,非常慌张地往后一缩。
“你先在浴池那边冲冲手,然后再在洗脸池里洗,你那手实在太脏了。”
阿林心头的那股委屈,似乎已经不复存在。田春霞的语调中也仿佛没有了那种傲慢。哗哗的自来水冲在阿林的手臂上,他感到一种身心都得到舒展的凉爽。田春霞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干脆把头也冲冲,你看你一头都是汗,要不,就在这冲把凉澡算了。”
“用不着,”阿林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将头九十度低下,硬塞进洗脸池,痛痛快快冲了一阵,又捧起水不断地往脸上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