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惊天动地地哭着,英雄堵敌人枪眼一般悲壮勇烈地扑向煎饼。他不再犹豫,不再稍懈,抓起煎饼“马趴”在地上,顾不得上面沾满脏土和草屑,大口大口吞咽起来。“小缺德鬼,也不嫌埋汰!”母亲抢上去,要把煎饼夺过来,他却借助两手,把煎饼大块大块塞进嘴里,一时咽不下去,憋得小脸通红,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打湿了小脸下的一小片泥土。母亲被穷日子逼得脾气有些暴躁,不由怒气发作,一把操起墙根下的一根榆树棍,朝弟弟的臀部狠狠抽打,一边打一边骂。母亲打着打着忽然停下来,扔掉手中的棍子,将弟弟抱起来,用手轻怜痛惜地擦着他嘴角的泥渍“我的儿啊,我可怜见的儿啊…”她喃喃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但见她背过脸颊,半晌转回脸,我见她的衣袖已湿透了一块。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弟弟竟然没有生病,倒是干净的煎饼让他吃出一场病来——第二天吃晚饭时,母亲摆好饭桌,就去拿煎饼。煎饼放在饭篮子里。饭篮子为防猫偷吃悬吊在房檩上。母亲摘下篮子目瞪口呆:篮子空了!厚厚一摞煎饼哪儿去了?她这才想起一后晌不见了弟弟的踪影。一家人乱了阵脚,到处找弟弟,最后还是我在房西的水车房里找到了他。其时,他正仰面躺在一堆乱草上,一边哼哼一边用小手揉着肚子,肚子滚圆滚圆,如成熟的西瓜一般…
原来,胡绿豆是一种凉性的东西,中医用它当药,散热降火,清肝明目。弟弟降不了一肚子“大凉”上吐下泻,折腾得厉害,本来就黄黄瘦瘦的他,这下子更蔫萎了。母亲领着他去葛沽,请祖父的世交、有名的中医胡先生开了几付汤药,吃了,才慢慢好起来。可怜的是,在他折腾的那些天,母亲没再摊煎饼,怕偏过了他,谁知等他病好了,母亲将特意摊好的煎饼摆上饭桌,他却像胆小的女孩子看见毛毛虫一样,脸吓得蜡渣儿黄,抬身就离开饭桌。母亲叹口气,递给他一个掺了胡萝卜缨的糠窝头…
那天,我享用了弟弟那份煎饼,觉得它味道变了,没有原先那么香,反倒有几分苦…
霜风凄紧,红衰翠减。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赵家坟地拾柴。母亲用力挥着镰刀,将萎黄的铃铛蒿、茵陈蒿、磨盘草和胡绿豆秧砍倒,我和弟弟把她砍倒的柴草往一堆抱拢。我瞅冷子爬上西北角那座最高的大坟,站在华北大平原我少年生活领地的制高点上,四顾苍茫,一派萧索。那甜中带苦的锦灯笼、黑天天和娘娘坠儿的浆果呢?那长着透明薄翼的大眼睛蓝蜻蜓红蜻蜓呢?大自然每一株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枚小果,每一只能飞的会唱的小小生灵,都为我们带来了欣悦与慰藉,带来了爱意与纯情,带来了抒写不尽的思念与谢忱,只是这胡绿豆,在我少年时代的百草园蓬蓬勃勃生长的胡绿豆啊,为什么让弟弟那么着迷又那么憎厌,让母亲那么惬意又那么伤怀?西风吹来,满园飒飒,一切都那么疏疏朗朗,了然在目,而这删繁就简、明摆浮搁的表象,却掩藏着多少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