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征讨南方蛮夷,积功而升迁,在禁军整编中又得到郭逵的青眼,不过二十六岁,便已官拜振威校尉。这个仕途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世家子弟,此时正是心高气傲之时,一心盼着能在西夏立下大功,不仅在众叔伯兄弟中扬眉吐气,也能为自己的前途压上一枚重重的法码。眼见着战争打了”大半“,除了仁多瀚的部队,骁骑军竟连半个西夏兵都不曾遇到过,王师宜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王师宜一开口附和,议事厅内立刻便乱成一团,那些被憋了一肚子牢骚的禁军将领,全都趁着这个机会发泄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向石越请战,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王师宜之类的世家子弟出身的将领,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说话倒还算文雅;其余的将领却有不少连字都未必识得几个,文盲更是比比皆是,说汴京官话都不怎么利索,一说得兴起,各种土话、脏话,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尽皆脱口而出。
事情转瞬间发展成这样,在议事厅内有资格坐下的几个人,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但既便是刘惟简,面对着这些牢骚满腹的将军们,也感觉到几分棘手。石越亲信的参军与幕僚们,支持当前作战计划或者是亲附石越的少数西军将领们,人人面有怒容,但是这些人大都是资历尚浅,在军中威望不足,却不敢轻举妄动;还有一少部分老成持重的将领们,却是默观事态,不肯作声。
所有人都等着石越的态度。
种谔得意地望着石越,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朝廷让一个书生来统兵,已是大错特错。而石越却还不肯采纳自己的意见“畏缩惧战”更是不能容忍。“绝不能让一介腐儒毁了这场战争!”种谔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他注视着石越,他相信这个石越这个书生,已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勃然大然,但这样众将口服心不服,他便可以通过枢密院来弹劾石越,让枢密院向石越施加压力——枢府是绝不可能不在乎这么多将领的意见的;除此之外,石越便只有让步,只要石越妥协,让他领军出征,他便有绝对把握攻下灵州,从而彻底主导战局的发展。
种谔当然也知道攻取灵州会有一定的难度,他毕竟在环庆路呆了几年,对西夏人也非常熟悉。但是他却更加相信自己,相信大宋的精兵绝非西夏人可以抵挡,他坚信这一点:尽管所有的麻烦都可能存在,但是他依然能够攻下灵州城。
但石越却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种谔的目光。他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也没有大声喝斥,但也绝非是想要妥协。石越用一种沉静、冷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缓缓地扫过厅内每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畏惧,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唇,垂下眼帘,似乎是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王师宜本来还想要说几句,但他看到石越的目光之时,便下意识地把头低了下去。石越的眼神,便象是他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父亲发现时,他父亲注视他时的眼神。眼神里不仅仅有无言的责怪,更多的是一种威严与自信,这种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着你尊卑高下对错之别,既便你坚信着自己是正确的,但看到这眼神,依然不自觉的会产生一种心虚的感觉,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与怀疑。这样的感觉,王师宜在初次面对皇帝的时候曾经有过,那是一种因自小所受教育而产生的对天子的敬畏,但见多了皇帝之后,这种感觉便渐渐消退了。后来,当他每次见到枢密使文彦博的时候,或者碰到户部尚书司马光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让你觉得对他们,你只能仰视着。但他从未想过,一惯平易近人,有时几乎让人感觉是“温文敦厚”的石越,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不曾说错甚话语!”王师宜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努力克服着自己心中的别扭,去正视石越的目光。此时,他霍然发觉,议事厅中,已经鸦雀无声。
人们的目的未必纯正,但是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