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木餐椅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从骨子里累出来,连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睁睁的,她们给她夹来了她做的叫花鸡,发菜蚝豉,生菜包,她却看着一桌子的菜和人,无法下咽,眼前都是盛开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亲时下着大雨,她那双月白的缎鞋子挤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泪。细月才只得15岁,似懂似不懂的看着他们步出家门。老母去了打麻将,细月便在那里帮忙抹地。细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湿地布地拖有关:发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细青头昏脑涨,像大竹提琴,八音锣鼓都在拉打,她父亲周秋梨踏着七星步出场。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亲要将她出嫁。她便哽咽着:“我实在不想结婚。”周秋梨只说:“你不要多说了。你已经28岁。我们再这样下去,我可担当不起。”
细青抬头看她父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还非常的清秀,满头乌发,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头有一种女儿家的媚态。细青低头说:“这…这从前呢…从前又怎样…”周秋梨转过脸去。她便没有话,一路开车,驶向不可知的将来。“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儿子,你可不要失礼了。”细青低道:“这件事一开始便失礼。”便踏着油门,想不如撞车齐齐死掉算了。他却没理她,望着窗外,沉思些甚么,好会方道:“要过年了。”细青望出车外,原来已经满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点兔唇,有一点迟钝,古玩商人介绍父亲是周秋梨,女儿是周细青,男的总是叫她“秋梨小姐”,又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客”,害得古玩商人连连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问细青:“周小姐在那里办事?”细青低道:“没办事,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商人又问:“读书到甚么程度了?”细青道:“小学六年级。”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实,其实她一直念夜校,已经中学毕业了,又念了些甚么记簿。”细青便道:“是簿记。”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贤慧内向的,不像这时代的人。和我家犬儿倒相配。小儿小时候患了脑膜炎,有点后遗症,但人挺老实,我怕他太老实了,就带他上舞厅夜总会玩玩,让他见识见识。他不喜欢迎场女子,说过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总是脚尖儿冷冷的,就想找个媳妇。”细青听得双眼瞪着:“怕脚冷买张电毡子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娶媳妇。”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脸来:“他年纪还轻,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亲在一间夜总会,还没开门做生意,黑沉沉的,满地是碎玻璃,泛着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总会的股东,在叱喝打瞌睡的小伙子:“去弄了好的西点给周小姐吃,她少出来应酬,好东西不常吃。”细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说要的要的,大家却没了话,在等西点上场。小伙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苹果史都,玫瑰酱士高。细青对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脚尖,忽然呕吐起来,呕得西点都是黄黄的呕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说:“没事没事。不吃也不用呕。”周秋梨连连在道歉,在混乱中便告了辞。
出来已经是黄昏。周秋梨没了话,人很多,他和她不离不丢的走在人丛中。她要去开车,他便说:“不如去逛逛花市。”她点头说好。
她小时候他带过她去花市。那时她是他的小宝贝,穿著红红的丝棉袄在他的怀中。后来。或许这是她的错。
人这样多这样吵,她无法听到他的话。他们在桃花甘橘吊钟勺药牡丹之间站著,细青那双月白鞋子痛得让她流眼泪。她说:“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盘甘橘:“还是买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头。”细青脱掉鞋子,赤足站著,问:“甚么好兆头。”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细青的淡红山茶花长衫之上。“不要再穿长衫了,现在不流行了。细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后我想你母亲会离开我。”细青问:“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这些事情,由来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板讨价还价,让细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将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来。
后来有话无话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脸桃花,落红如雨。
“来来来,喝一点酒吧,细青,你也累了。”细容给细青倒了一点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还可以的。”细月道:“二姊你可会选,我的大陆客人受礼都要这个。他们是不贵不选的。”细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进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双颊飞红,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轻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