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落山时他们动了，躲在蓬蓬的死粱棵里，见一个大太像一个椭圆的血饼慢慢坠落，洼地里的白冰上像了一层红血，原先半面的人的尸骨或狗的尸骨现在半冰面，死狗龇牙咧嘴，死人也龇牙咧嘴。吃饱了肚腹的乌鸦晃动着金红的翅膀向村里飞，那里的树上有他们的巢。洼地里的绿鬼火闪闪烁烁地起来——几十年后，霾的白天里，都有鬼火闪烁，那时候是闹鬼火的——只有那么十几朵，十分可。爷爷和父亲穿著一狗，白茬朝里，儿朝外，三分像人七分像狗。父亲旺盛，大地吃着粱面饼，饼里夹着洒满盐粒的狗。爷爷让他轻咂嘴，怕被正在低空盘旋的雁听到。爷爷说雁的听觉灵，顺风听十里逆风听五里。父亲不太相信，继续吃饼夹狗，但咂嘴的声音没了。太落下去了，天地间氤氲着一层紫的薄雾，白冰闪烁着黯淡无神的光彩，那群鸿雁有四十多只，一边翔一边勾儿嘎儿地鸣叫。雁声凄凉，好凄凉，父亲想到我的他的娘。父亲门里排一气，极臭。爷爷掩着鼻低声说：“你少吃！”父亲笑着说：“臭狗。”爷爷拧了父亲一把，说：

爷爷他们栖的窝棚里，满了燥的粱叶；饭的窝棚里，储存了大量的粱米。为补充营养，增质，提健康平，爷爷和父亲经常去猎狗。他们穿著刘氏制的狗狗袄，着刘氏和母亲共同制作的狗帽，趴在洼地后的土丘上，打狗的伏击。前来洼地吃死人的，是些无组织无纪律的野狗。自从我家的红狗被击毙之后，密东北乡的狗便成了散兵游勇，再没结成过大群。秋天里仿佛被狗主宰了的人类世界在冬天里又颠倒过来，人战胜了狗，群狗踩的灰白小也渐渐与四周的黑土地漫漶一，只有凭着记忆和想象，才能依稀辨霸世界时留下的崎岖路。

雨连绵的三九年秋天之后，是三九年滴成冰的寒冬。父亲、母亲伙同着他们机智勇敢的伙伴用枪弹打死、用手榴弹炸死的狗在的汪洼地里与横倒竖卧的粱棵冻结在一起。墨河里被日本产手榴弹炸死的、因争风吃醋争夺领导权自相残杀死的狗与遍河的枯萎草冻结在一起。被饥饿折磨着的乌鸦用紫喙啄击着冻得梆梆的狗尸，它们像一团团黑的云团，在河与洼地之间来回漂移着。墨河结了厚厚的冰，靠近狗尸的冰上，密布着乌鸦们排的绿屎。洼地里也结着一片片的白冰，洼地里藻，冰块与土地连结在一起，走在这样的白冰上，白冰会啪啪地破裂。漫长的冬天里、颓败的村里，蜇伏着爷爷、父亲、母亲和刘氏。刘氏和爷爷的关系已被父亲和母亲知，他们对此毫无反。刘氏在那段困难的日里对爷爷、父亲和母亲的照顾，在几十年后，还被我们家里人牢记不忘。我们现在的“家堂轴”上，辉煌地填写着刘氏的名字。她的名次排在恋儿之后，恋儿排在之后，排在爷爷之后。

当然他们也偶尔调调味。爷爷带父亲去洼地里猎雁。

父亲和爷爷每隔两天猎一次狗，每次只打死一只。大大补的狗保证了营养和量，使第二年天的父亲和爷爷神饱满，力充沛。扒下来的狗钉在村里的断残墙上，远远看着，犹如丽的画。父亲在四○年天里，蹿了足有两拳，主要是沾了吃狗的光。是胖的狗。吃着冰冻人尸的狗条条膘壮；父亲吃了一冬天狗，等于变相地吃了一冬天死人。父亲后来长成一条彪形大汉，而且杀人不眨睛，是不是与变相地吃了这一冬天死人有关呢？

父亲的一个卵被我家红狗撕之后，爷爷陷极度绝望之中。刘氏安爷爷，说『独蒜』更辣。倩儿——我母亲在刘氏的授意下，把父亲那个因受伤变得丑陋古怪的小儿撩拨起来，证明了余家的香烟不会断绝，爷爷闻讯大喜狂，跑到窝棚外，仰望着淡蓝的天空合掌祝祷。——这都是秋里的故事，那时候天空中现了排着整齐队伍向南飞翔的雁阵，洼地里开始现狗牙状的冰凌，几场西北风刮过，历史上少见的寒冷冬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