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每次滚动木球的时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颤抖,她期望着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内,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疯和死的白圈之内,媚娘说,我不想死,我也不会疯。她带着如梦如幻的情绪把木球滚过去,但木球在那个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个冷漠的精灵讥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终于安静下来,她用衣裾把木球擦干净了攥在掌中,临窗听风,风声掠过窗外桧柏的枝头。高墙外的更夫报时的梆声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太极宫却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侧了。媚娘悲从中来,她对着心爱的紫檀木球呜咽着说,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不过是祈求天子把我带回宫中。母亲杨氏到感业寺来探望媚娘,按照庵里的清规她只能从门上的活动窗递进家书和食物,媚娘从手上摘下了金镯塞给守门的尼姑,对方收下了金镯但仍然没有开门,只是破例让媚娘与母亲说上几句话。
但是母女俩只是以哭泣隔着山门叙述别后离情,守门的尼姑也红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让你说话不说,不说就回你的禅房去吧。母亲杨氏终于先说了话,她的话使守门的尼姑莫名其妙,杨氏在门外边哭边说,我不该相信袁天纲的鬼话,是袁天纲的鬼话害了你。门里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顷沉默之后媚娘对着门外的母亲说,你放心回去吧,我还没死,只要我活着总归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打开母亲的包裹,里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点。家信说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几个异母兄弟每天对母亲恶语相加。媚娘读完信又解开糕点外面的纸包,是小时候百吃不厌的酸梅饼,但媚娘一点也不想吃,如烟往事浮上心头,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龄,想起宫墙内外,年复一年,她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迟暮美人了。
世人们后来认为高宗皇帝听见了武照在尼庵里的呐喊,高宗皇帝循声而去,因此钻进了武照缀织十年的那张柔软的黑网。感业寺的住持记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驾临的。高宗给先帝的遗婢们带来了整车华贵的礼物,给予武照的礼物却是在客堂里的秘密长谈。住持尼姑不解个中风情,她只记得武照那天突然迸发出美丽惊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双颊的泪痕更为她增添几分哀而不怨的风韵。黄衣使者独孤及从此常常潜入感业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开山门,黑夜来客不是别人,恰恰是神圣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宠幸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太极宫驶来的车辇接走了感业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们依稀听见半夜里车轮辚辚,对于一个奇迹的华彩部分浑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里飞快地捻转佛珠,她认为天子若受惑于女子,女子必有仙术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们对于我的记忆已经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时撰写的《瑶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宫的书箱里尘封霉烂,长安和洛阳的街坊酒肆里仍然有人在谈论奇怪的合壁宫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我了,多少年来那些对宫闱秘事充满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测我母亲武则天一生中每一个玄妙而可怕的细节,猜测我母亲武照如何不露痕迹地使她亲生之子死于合壁宫的一场夜宴。
那也是一处奇迹,奇迹的缔造者需要通过无数幽玄之门,而我的母亲武照,历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过每一扇幽玄之门。传说我是一次隐秘的宫廷乱伦的产物,传说我的生命孕育在长安城西感业寺的禅床上。这样的记载在我接触的史籍中是无法查阅的,但它像一块黑色的标签贴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体一年年地单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莱宫的兄弟姐妹群中显出一种阴郁的格调,与太子的欢乐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种天生的疾病。有一个叫独孤及的宫吏,他对感业寺故事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我曾经私下派人寻访过他,但后来我听说独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宫墙外的御河里了,那时候我两岁,或许根本还没出生,其实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对那个叫独孤及的人,我也无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我是太子弘,但我什么也不会听到的,就像紧闭双眼可以领略黑暗的奥妙,但当你睁大眼睛时看见的总是红色或黄色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