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间却撑出一柄伞,说“小乔初嫁了”中国文章中的大,总是与史与兴亡有关,诗亦是这样,可中国没有史诗,只称诗史,甚么道理?说“诗言志”翻看下来,诗还是言情的多。写“情”这个东西,诗词中讲究起于“象”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壮志难酬,写来却实在得有灯有剑。大归大,仰之弥高且虚,脖子酸了,起码要腹诽的。
但少年人的“情”之难写,还不在此,而是挥霍却不知是挥霍,爱惜而无经验爱惜。好像河边自家的果子,以为随时可取,可怜果子竟落水漂走。又如家中坐久了的木凳,却忽然遍寻不着。老年了才恭恭敬敬地晒太阳,其实那东西与少年时有何不同?而最要命的是那种劝也白搭的伤感;或者相反,阳刚得像广东人说的“死鸡撑锅盖”
《风柜来的人》片名中性,《恋恋风尘》我初见时略有担心,一路下来,却收拾得好,结尾阿远穿了阿云以前做的短袖衫退伍归家,看母亲缩脚举手卧睡,出去与祖父扯谈稼穑,少年历得凤尘,倒像一树的青果子,夜来风雨,正耽心着,晓来望去却忽然有些熟了,于是感激。
《风柜来的人》以少年挥霍为始(挥霍永远有现代感),忽然就有尴尬的沉静,因为尴尬,所以还时时会暴躁,这暴躁并非不纯,原来质感就是道样的。
《童年往事》倒是有了不同成长时期的过程,但并非以童年为因,少年青年为果,而是一个状态联一个状熊。中国诗的铺成恰恰是这样的,我想中国章回小说的连缀构成,可能有中国诗的“基因”影响。中国诗有一个特点是意不在行为,起码是不求行为的完整,这恐怕是中国诗不产生史诗的重要原因罢。孝贤的导演剪接意识是每段有行为的整体质感,各段间的逻辑却是中国诗句的并列法,就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四句,它们之间有甚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没有,却“没有”出个整体来。孝贤的电影语法是中国诗,此所以孝贤的电影无疑是中国电影,认真讲,他又是第一人,且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第二个中国导演这样拍电影。贝托鲁奇《末代皇帝》,再怎么用中国人,由语法即是西方电影。我也因此似乎明白了八十年代初大陆兴过一阵无情节电影而终隔一层的道理。
说孝贤的电影语法是中国诗,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但执这种语法类型就是好,需再申说,因为类型还只是分别。中国早期电影的语法显然有美国好莱坞电影的语法,亦有声有色。另有几部的拍法则据说先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其实是西方诗和东方诗的混合,本来已经有了一种成为经典的可能出来,例如费穆的《小城之春》,张爱玲的《太太万岁》,石挥的《我这一辈子》,但都因似乎与夺取天下的大时代无关而被批判遗弃。之后是大陆全盘苏化。我小时恨上课,游逛时劈面望见苏联影片《爱莲娜,回家去!》三层楼高的广告,吓了一跳,以为要发起整顿逃学的运动。看了《库图佐夫》的剧照后,不服气水浒一百单八将竟没有一条好汉是独眼龙。五十年代中有过一阵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小影响,结果是由留苏的成荫拍《上海姑娘》,名为展示留苏回来的成果。中苏政治反目后,电影亦反目,结果是不动声色地好莱坞语法成为御用语法,一直到江青用好莱坞传统细细监修完毕八个样板戏。好莱坞就好莱坞,只要百姓有娱乐,苦累得忒狠,九十分钟的梦不无小补,电影刚在法国发明出来时也是一种杂耍。谢晋亦是继承好莱坞,把玩得炉火纯青,朝野称善。这一脉香火,庙正多,只有认认真真续下去的问题。
用各种语法去拍,都有可能是好电影,问题是除了苦学勤问都可得到的“智”谁有“慧”?大概是命,石头里蹦出个猢狲,台湾出了个侯孝贤。尽可以用各种流派去比量孝贤的电影,尽可以用孝贤去串联小津、费里尼甚至安东尼奥尼等,孝贤的电影都是自成智慧的。大师之间,只有尊敬,真理的对面,还是真理,无小人戚戚。这恐怕是我敬孝贤的基本道理罢。至于申说孝贤的电影与中国诗的关系,讲得精采的还是朱天文在《悲情城市》一书里的“十三”问,我当知趣就此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