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堕落无耻素云遭休弃 钻

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蝇tou小楷是“敬陈静宜园主人”信寄自安庆。信内自称是陈妈的儿子陈三，他在当地报上看过那篇小说。北京当时是全国文化中心，北京的周刊，或是大报的文艺副刊，往往全国地方报皆予转载。

陈三的信很简单。但是信内封有jiao他母亲的信则有一千多字长，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过的几个主人，他的自修读书，投考警察学校，说他现在在安庆当警察，每月薪饷银元八元。信内说如果他母亲来到姚家，请姚家念给他母亲听。信内还说他正打算辞去职务，一俟筹足旅费，就北上寻找他母亲，北上的旅费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动，立夫觉得写了那篇小说，能有这样的结果，非常高兴，立刻给陈三电汇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达，好知dao陈妈这个儿长成了什么样子。

环儿说：“看他写得这笔字，那么工整。他自己怎么下工夫自修的呢！现在很不易看见人写这zhong蝇tou小楷的了。”

自从清朝废止科举，写这zhong小楷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写小楷要有无限的耐xing，可磨练chu人的耐xing，每一笔都要合规中矩，写时要心气平和。说也奇怪，写小楷却在警界颇为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报告写的文字工整者，则提升很快。

立夫说：“他一月才挣八块钱，而且一定还拖欠。政府的职员挣四五十块钱的，还写不了这么一笔好字。他的文字里除去文言成语用得稍有小错儿之外，可以说是简单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后没几天，陈三来到了姚家，大家正忙着办丧事。带他进去见到姚先生时，他向姚先生下跪磕tou，拜谢姚家照顾他母亲。姚先生赶jin把他扶起，让他坐下，但是他却一直站在一旁。

他roupi儿黑，个子高，前额大，嘴和下ba显得很端正。他穿的一shen大衣裳是制服改的，扣子换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为不能买一ding帽子，又不能dai原来警察的帽子，所以来时是光着tou，tou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笔直，两个肩膀宽大而qiang壮。他的yan睛和五官，很像他母亲。说话是清清楚楚的汉口口音。姚先生说：“你母亲不愧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为什么始终没给她写封信？”

陈三勉qiang抑制住gan情说：“我写过。不知为什么没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后，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写‘查无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没有旅费。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亲也许已经去世。”

姚先生说：“我们想办法帮着你找她。你就住在这儿好了。”

陈三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亲，也不形之于外。人把他带到立夫的院子里，立夫，莫愁，环儿正等着看他。

莫愁问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诉我们，好不好？”他说：“少nainai，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在军队里，我扛几十斤重的东西。那时候儿我很年轻，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过病，又好了…tui都zhong了，有一个礼拜，没有饭吃，没有事情zuo，躺在山坡儿上等死，后来一个村里的女人给我饭吃，给我地方儿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后，到汉口去拉洋车。后来走了一步好运，有人雇我去给私人拉车。几个月之后，那位好心chang的老爷搬到别的地方儿去，我又换了几家主人。后来我决定独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没有？”

他回答说：“没有。穷人哪有工夫儿成家？”然后他问：“您有没有我母亲的像片儿？”莫愁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儿。莫愁很留心，没把他母亲给他zuo的那包衣裳给他看，恐怕他太难过。但是环儿站起shen来，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后屋里去，把那一包衣裳拿了chu来，一直走过去和他说：“这都是你母亲给你zuo的衣裳。”

环儿的声音有点颤抖。这位穿着讲究的小姐站得离他那么近，陈三站着怪不好意思，也一时弄不明白。环儿解开包袱，看了他一下儿就走开了。看见母亲给他zuo的这衣裳（这在小说儿上已然看到过），陈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yan泪竟把衣裳哭shi。立夫和莫愁大受gan动。过了一会儿，莫愁才勉qiang说：“你母亲老想打听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去。你要好好儿收存这些衣裳。”

陈三勉qiang收住yan泪，他说：“我一定永远不穿。”

他们听见隔bi屋里有哭泣之声。环儿原来又不见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脸上显chu十分惊异，但是继续说些别的事情。立夫说：“你愿不愿在我们这儿zuo事？我们会给你假去找你母亲。你总得有个地方儿zuo事才行啊。我知dao你不愿意当用人。”

陈三说：“我母亲在您这儿zuo过事，只要您让我在这儿，我zuo什么都可以。您让我zuo什么我都gan激。我母亲也许会回来的。”

立夫问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给他个书记的事情zuo。

但是陈三自己说愿看守hua园儿，因为他枪法好，是个神枪手，在警察大队she1击比赛他得过奖，虽然姚家不需要这等人，姚先生还是答应了。

陈三回到老家村子里，回来说她母亲一年以前回去过，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没有什么事，因为人勤快，他就去问莫愁有什么事要差他去zuo。立夫就给他书看，有时候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诉他不要太费事像绣hua儿那么jing1细。

陈三一直没找到他母亲。他面se沉重，不但不肯把母亲zuo的衣裳穿在shen上，连同样蓝se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买了一个很贵的pi枕toutao，大概有两尺长，是怞大烟的人在chu外时用来既zuo枕tou又装烟枪的。陈三在里面装几件衣裳，夜里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时，发狠用功，熟读立夫借给他的书，就在夜里曾经照过他母亲feng衣裳的灯下读，仿佛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个灯是环儿给他的。现在在进院子的门口一间小屋子里，他挂了两尺长的一副对联，他自己用工楷写的，是普通常见的两句：

树yu静而风不止

子yu养而亲不待

陈三焚香敬书

他有时候心里想一下儿给他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