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第一部第三章)。又似吾们在英语中说,当一个人作文时竭力搜求意想之际,叫做“搜索脑筋”以求文思,而中国语叫做“搜索枯肠”诗人苏东坡曾有一次饭后,问他的三位爱妾;我腹中何所有?那最黠慧的一位叫做朝云的却回答说他有满腹不合时宜的思想。中国人之所以能写好诗,就因为他们用肚肠来思想。
此外则中国人的语言与诗亦有关系。诗宜于活泼清明而中国语言是活泼清明的。诗宜于含蓄暗示,而中国语言全是简约的语旨,它所说的意义常超过于字面上的意义。诗的表白意思宜于具象的描写。而中国语言固常耽溺于“字面的描摹”最后,中国语言以其清楚之音节而缺乏尾声的子音,具有一种明朗国语言固常耽溺于“字面的描摹。”最后,中国语言以其清楚之音节而缺乏尾声之子音,具有一种明朗可歌唱的美质,非任何无音调的语言所可匹敌。中国的诗是奠基于他的调音价值的平衡的,而如英文诗则基于重音的音节。中国文字分平上去入四声,四声复归为二组,其一为软音(平声)音调拖长,发声的原则上为平衡的,实际则为高低音发声的。第二组为硬音(仄声),包括上去入三种发声,最后之入声以P.T.K.音殿者,在现行国语中已经消失。中国人的耳官,被训练成长于辨别平仄之韵律与变换的。此声调的韵节虽在散文佳作中亦可见之,不啻说明中国的散文,实际上亦是可唱的。因为任何具完备耳官的人,总能容易的在罗斯金(Ruskin)或华尔德-彼得(WalterPeter)的散文中体会出声调与韵节的。
在盛唐诗中,平仄音节的变换是相当复杂的,例如下面的正规格式:
一、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二、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三、仄仄平平平仄仄
四、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五、平平仄仄平平仄
六、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七、仄仄平平平仄仄
八、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每一句的第四音以下有一顿挫,每二句自成一联,中间的二联必须完全对偶。就是每句的字必须与另一句同地位的字在声韵与字义方面,都得互相均衡。最容易的方法欲了解此协调的意义,即为想象两个对话者对读,每人更迭的各读一句,把每句首四字与后面三字各成一小组,而用两个英文字代入,一字代表一组,则其结果可成为如下一个轮廓的款式:
(A)ah,Yes?(B)but,No?
(A)but,Yes!(B)ah,No!
(A)ah,Yes?(B)but,No?
(A)butyes!(B)ahno!
注意第二个对话者常想对抗第一个,而第一个在第一组中常连续第二个语气的线索。但在第二组中,则变换起来。感叹符号与询问符号乃表示有二种语气不同的“是”与“否”注意除了第一联的第二组,其他各组在声调方面都是正式对偶的。
但是吾们对于中国诗的内在的技术与精神,所感兴趣甚于韵节的排列式。用了什么内在的技巧,才能使她臻于如此神妙的境界?她怎样用寥寥数字在平庸的景色上,撒布迷人的面幕,描绘出一幅实景的画图,益以诗人的灵感?诗人怎样选择并整理其材料,又怎样用他自己的心灵报道出来而使她充溢着韵律的活气?中国的诗与中国的绘画何以为一而二,二而一?更为什么中国的画家即诗人,诗人即画家?
中国诗之令人惊叹之处,为其塑形的拟想并其与绘画在技巧上的同系关系,这在远近配景的绘画笔法上尤为明显。这里中国诗与绘画的雷同,几已无可驳议。且让吾人先从配景法说起,试读李白(701-762)诗,便可见之:——
山从人面起,
云傍马头生。
这么二句,不啻是一幅绘画,呈现于吾们的面前,它是一幅何等雄劲的轮廓画,画着一个远游的大汉,跨着一匹马,疾进于峻高的山径中。它的字面,是简短却又犀利,骤视之似无甚意义,倘加以片刻之沉思,可以觉察它给予吾人一幅绘画,恰似画家所欲描绘于画幅者。更隐藏一种写景的妙法,利用几种前景的实物(人面和马头)以抵消远景的描写。假苦离开诗意,谓一个人在山中登得如此之高,人当能想出这景色,由诗人看来,只当它绘在一幅平面上的绘画。读者于是将明了,一似他果真看一幅绘画或一张风景照,山顶真好象从人面上升,而云气积聚远处,形成一线,却为马首所冲破。这很明显,倘诗人不坐于马上,而云不卧于远处较低的平面就写不出来。充其极,读者得自行想象他自己跨于马背上而迈行于山径之中,并从诗人所处的同一地点,以同一印象观看四面的景色。
用这样的写法,确实系引用写景的妙法,此等“文字的绘画”显出一浮雕之轮廓,迥非别种任何手法所可奏效。这不能说中国诗人自己觉察此种技术之学理,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已发现了这技巧本身。这样的范例,可举者数以百计。王维(699——759),中国最伟大的一位写景诗人,用这方法写着:
山中一夜雨,
树林百重泉。
当然,设想树梢的重泉,需要相当费一下力。但适因这样的写景法是那么稀少,而且只能当高山狭谷,经过隔宵一夜的下雨,在远处形成一连串小瀑布,显现于前景的几枝树的外廓时,读者才能获得此配景的印象,否则不可能。恰如前面所举李白的例句,其技巧系赖在前景中选择一实物以抵消远处的景物,象云、瀑布、山顶和银河,乃聚而图绘之于一平面。刘禹锡(772——842)这样写着:
清光门外一渠水,
秋色墙头数点山。
这种描写技巧是完美的;隔墙头而望山巅,确乎有似数点探出于墙头的上面,给人以一种从远处望山的突立实体的印象。在这种意识中,吾们方能明了李笠翁(十七世纪),他在一部戏曲里这样写:
已观山上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