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猜想的那样，图拉坐在木材仓库，在油毡屋下，长长的鬈发上沾满了锯末。她想听乐曲，可是乐曲并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钢琴家的音乐会演奏曲引诱着我。我从丁香树小园围四周的篱笆上爬过去，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像玻璃一样的绿光线是昏暗的音乐室内的光束。两只施展法的手和一个发雪白但看起来仍然是绿的脑袋罩在电灯光束里——正在着了法的钢琴键盘上弹奏的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连同乐谱，都罩在这光束里。大的沙钟既默默无声，又勤奋努力。瓷芭舞女演员也把她那照阿拉贝斯克舞姿平伸长的瓷伸绿光束之中。埃迪·阿姆泽尔和燕妮·布鲁尼斯上像长了霉似的，坐在后面的沙发上。燕妮穿着一件柠檬黄的衣服。阿姆泽尔没有画画。两个听众往日那张健康的、像苹果一样有光泽的脸蒙上了一层病态的苍白。燕妮的手指把下光线变成质的海藻，她把这十香般的手指叉在一起。阿姆泽尔用两只手搭成一个平展展的篷，托着下。费尔斯讷多次津津有味地重复着某一段特别忧伤的快速经过句——曲中表现了呼唤、分离、远去，冲狼、云、列队飞翔的鸟群、情迷魂汤、林中乐趣和夭亡——接着，在屋里最后面的地方，在上了漆的小托架上，当金鱼在玻璃缸里搐时，他又一次演奏这首极其轻柔的曲，给人们助兴——曲中表现疲惫不堪的神情，有过门，有兴采烈的场面——他同绿空气中的十指一久久地倾听着弹在钢琴上的最后一个音符，一直到让凿榫机和整、圆锯和带锯照约定停工半个钟的时间结束为止。

虽说如此，人们还是不想引起轰动。在运动场理员住所——运动场理员科施尼克在二十年代初就已享有田径运动员的称号——在育运动优胜杯、运动员照片和加上了镜框的证书之间行了短时间的谈判，瓦尔特·特恩被“青年普鲁士”除名。据说，在谈判过程中，埃迪·阿姆泽尔带着责备的目光，仔细地观察一个标枪运动员的青铜塑像。有人也不讲任何理由，就迫不及待地劝阿姆泽尔退协会。人们在把亲手书写的证书——这些证书将使最后一次比赛时阿姆泽尔拳球队的胜利永世长存——给两个昔日的“青年普鲁士”成员带回家之后，便以运动员的方式握手告别。“青年普鲁土”的所有成员，还有运动场理员，在打发埃迪·阿姆泽尔和瓦尔特·特恩走时都说了一些小心谨慎的抱歉话，而且答应不向协会报告。

可是，图拉刚把手从我发上回去，刚讲了一有关我发的事情，她就已经越过青的方形厚木板，在一些竖放着的胶合板之间穿行而过，到了外面，到了木工作坊院里，而我，披着仍然带电的发，在后面走得太慢，没法阻止她对钢琴教师和芭钢琴家的谋害。

图拉和我——

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走院。他直地走来，向前弯下腰，想从工长那儿知，圆锯和凿榫机准备什么时候安排一次比较长时间的休息，因为他这个昔日的钢琴演奏家和现在的芭钢琴家打算非常轻声地练一会儿比较复杂的钢琴曲，一所谓的柔板。一个星期有一两次，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请我们的工长或者我父亲帮个忙，他的请求每次都——尽不是每次都立即——得到了满足。工长刚完，把拇指伸向圆锯，说他只还有两块厚木板要锯了；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在那些啰啰嗦嗦的、看起来像圆锯一样危险的鞠躬之后，刚离开机问，还没走到去院门的一半路程——我们刚巧从木板仓库爬来——这时，我的图拉表妹就把我们的看家犬哈拉斯的链条解开了。

图拉肯定要挨揍了。可是图拉溜了，没有受到惩罚。我为这件事挨了揍，因为我没有制止图拉，而是站在那里袖手旁观。我作为木工师傅的儿责无旁贷。我父亲用一椽接我，直接到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德雷森工长又劳他大驾光临——提抗议时才住手。他用一把放在小礼服里袋内的、躲过了我们哈拉斯猛扑劫难的小刷，先是逆着发生长的方向刷他那艺术家蓬的长发——对于这景象，哈拉斯只好发猜猜声，忍受下去——然后像往常一样，再梳刷成狮发型。他这样，是要让人们去思考，该受惩罚的是图拉或者这条狗。可是，图拉曾经站过的地方，现在只是一个窟窿，而我的父亲又是从来不接我们的哈拉斯的。

平时她往往犯错或者同别人一犯错，而在海因里希-埃勒尔斯运动场上发生骇人听闻的事件时，她却毫无过错。瓦尔特·特恩了一些事儿。对于他的行为，有三说法：他不是在更衣室里散发传单，就是用襁糊往木看台的长凳上贴传单，而且是在舍尔米尔九八队对与击剑协会队的手球比赛前不久，或者说是在所有的球场比赛和练球期间，他把传单偷偷地年轻运动员和元老运动员挂着的上衣和袋里。据说在这事情时，运动场理员在更衣室里把他当场拿获。至于哪一说法更有理，却无关要，因为现在不是公开散发还是用襁糊张贴，或者偷偷别人袋，这些传单全都一样，是赤的。

①布雷姆（1829～1884），德国动学家，著有《布雷姆的动生涯》。

①昔日德国辅币，一格罗申相当于十芬尼。

瓦尔特·特恩以前住在老城区，住在卡尔芬赛的一间备有家的租房里。他很快就搬了阿姆泽尔的别墅，住着两个装有椴木护墙板的厅。有时候，一些女演员住在他那儿，因为他还不想开始国民经济学的学习；不过，位于煤炭市场旁的市立剧院的全角演员接受了他。瓦尔特·特恩扮演许多庶民百姓当中的一个平百姓，全副武装者当中的一个持枪者，六个拿蜡烛的仆人当中的一个仆人，酩酊大醉的雇佣兵当中的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怨天怨地的农民当中的一个牢满腹的人。他扮演上面的威尼斯人，扮演哗变的士兵，扮演六先生之一。这些先生同六位太太一，应当赋予第一幕中的生日聚会、第二幕中的踏青、第三幕中的葬礼、最后一幕中的轻松愉快的遗嘱启封以丰富的内容，营造闲聊的、打情骂俏的、哀伤的和使人兴采烈的气氛。虽然在这些表演中说不上两句连贯的话，但瓦尔特·特恩却由此积累了他最初的舞台经验。此外，他还想牢牢地打下他表演天才的基础，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令人心惊胆战。他每周两次让市里著名的喜剧

我们当然想到，阿姆泽尔会把撕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带走，拿去找裁。可是，没有一个补匠得到这份工作，因为我们的哈拉斯把它给抓住了。因为我父亲得赔一件崭新的上衣，所以我的零钱也减少了一半。为此，木工师傅大概会要求留下那件破衣服，比方说在机间派上用场吧——那儿随时都需要油布——可我父亲付了钱，没有提要求，甚至还像木工师傅经常歉时那样，清清嗓，既狼狈又傲慢地向人歉。阿姆泽尔仍然是这件虽然残缺不全却是可以修改的小礼服的受益者。从此以后，他的才能不仅仅奉献给素描和彩绘画；从此以后，埃迪·阿姆泽尔虽然不打算吓唬鸟，却造了一些真人一般大小的稻草人。

图拉和我——

瓦尔特·特恩在曲球俱乐里仍然是受人尊敬的成员，他甚至还报名参加了翔飞行员讲座。据说，在新现的滨外沙洲上的卡尔山，他行过多次十二分钟的飞行，从空中给泻湖拍照。只有埃迪·阿姆泽尔停止了育活动。他又起了他的艺术，而我的表妹也在一旁协助。

我的图拉表妹——

图拉，你听：

小礼服被咬坏了，我父亲只好赔一件。除此之外，钢琴家没有发生任何令人痛苦的事情，因为工长和木工师傅能够把我们那只黑的、拽住节日盛装的哈拉斯，把这只本来就一直在嬉戏的畜生拉回去。

可是，因为最初由劳施宁、然后由格赖泽尔主持的但泽市政府在一九三四年解散了共产党，一九三六年解散了社会民主党，而由施塔赫尼克博士任主席的中央党于一九三七年十月自行解散，所以，大学生瓦尔特·特恩散发传单的行动——他仍然没有上大学，而是在演戏——就被视为非法的了。

埃迪·阿姆泽尔刚脱下黑的衣服，刚作为熟悉、随和的阿姆泽尔重新站在泛着绿光线的音乐室里，便把他的折叠整齐，拉着一半是胆怯、一半是兴的燕妮的小手，拿着伊姆布斯的小礼服，离开了钢琴家和他的金鱼。

阿姆泽尔拿起衣服，数一数剩下的那些还能把衣服扣上的纽扣，用叉开的手指检查每一个破损，演示一只牧羊犬受人唆使猛扑时所造成的危害，接着，在富有教育意义的引之后，转弥撒曲。他透过尖角形窟窿仔细察看，透过开襟窥视，用两狡猾的手指放大裂开的线。他是燕尾服燕尾下面的风，终于钻了去，把全心思都放在这件庄重的蹩脚衣服上。他既在改变自己，也在改变这件衣服。他穿着这件伤残的小礼服给应邀前来的观众表演。阿姆泽尔的外表令人担心，阿姆泽尔引起人们的同情，阿姆泽尔这个跛啊，阿姆泽尔这个全发抖的人啊，阿姆泽尔在风中，在雨中，在履薄冰。他是飞毯上的乌尔姆的裁，是大鸟福尔克，是仙鹤哈里发，是乌鸦，是猫鹰，是啄木鸟，是在晨浴的麻雀，是后面的麻雀，是大炮上面的麻雀。许多麻雀碰到一起，相互谩骂，叽叽喳喳地商量，然后又分散开去，对掌声表示谢。阿姆泽尔穿小礼服的小把戏在掌声之后又接着开始。他表演能重新活动自如的祖母，渡工牙疼，神父逆风而行，舒格尔·莱奥在公墓大门，参议教师们在休息大院。不过，所有的人都绝非胖，而且同浴场理员的形象毫不相。有一次，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扮演碍手碍脚的支豆蔓细杆和四翼风车，他是幽灵和鬼，是十字路和不祥的数字七。一个蹦蹦、骨瘦如柴、小得可怜的幽灵抓住瓷芭舞女演员，把她从钢琴上拿走，用蝙蝠翅膀向她求，可怜地占有她，让她穿着像哈拉斯一样黑黑的、越变越长的衣服，毫无信仰地消失，而且似乎要永远消失一样。谢天谢地，它又安然无恙地重新面了，又回到了钢琴家园。他的表演暂告结束，这时大家缠住他再加演节目。他再一次有喜上化装舞会了。他表演各动作，博得了阵阵掌声。他谢我们的哈拉斯，因为它嘴上有嚼，他对木材仓库里那个远的图拉表示敬意，因为图拉给哈拉斯，而哈拉斯又给费尔斯讷-伊姆布斯，最后是费尔斯讷的小礼服又在埃迪·阿姆泽尔心里解开了小钩，揭开了井盖，让格罗申①掉到井里去，让一粒长思想来。阿姆泽尔童年时播下的，可望在收获时让粮仓也装不了——

在这里可以断言，阿姆泽尔并不有特别的鸟类知识。人们既不能说图拉的表兄是犬学家，也不能因为稻草人的缘故，把埃迪·阿姆泽尔称为鸟学家。人们也许可以不费灰之力，就把麻雀同燕、猫鹰同啄木鸟区别开来。甚至在埃迪·阿姆泽尔里，椋鸟和喜鹊也并非同样偷窃成。可是在他看来，红鸲和红腹灰雀、白脸山雀和苍燕雀、金翅雀和夜莺却毫无区别，都是鸣禽。譬如像这样的问答游戏——“这是什么鸟？”他就回答不来。没有人曾经见他翻阅过《布雷姆①》。有一次我问他：“山雕或者鹪鹩，哪个更大？”这时候，他眨眨，回避：“我的天，当然是这样。”可是对于麻雀，他的光却非常锐。连通鸟类的行家都不能到的事情，阿姆泽尔却能到。他能区分一群、一大群、一大群济济一堂的麻雀，也就是所有人都认为没有颜的麻雀，把它们逐个区别开来。他能估计到在檐沟里洗澡的、在车后面叽叽喳喳吵嚷的和在最后一次铃声之后突然闯到休息大院的麻雀数目。这些麻雀纯粹是非群居动，却偏偏要装扮成群的社聚会。在他看来，就连那些使他名的乌鸫，从来不是，甚至在白雪覆盖的园里也不是清一的黑颜和黄接嘴——

图拉，你听：

半个小时之后，圆锯安静下来了。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凿榫机和整也安静下来了。带锯不声不响。哈拉斯又被拴上链条，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电动刨低沉的隆隆声停止了。从费尔斯讷-伊姆布斯的音乐室里十分清晰地传来阵阵柔和的、异常缓慢的、时而庄严时而哀伤的琴声。这些琴声直地穿过木工作坊院，爬上租房屋的正面，在三层楼的往下坠落，然后再聚集拢来，又飘散开去。伊姆布斯在练那支难度很大的曲，练那支所谓的柔板。这首曲延续的时间有原来的三倍，为此，工长用黑电板上的把手关掉了所有的机。

尽如此，埃迪·阿姆泽尔并没有制造稻草人来对付他所熟悉的麻雀和喜鹊，于形式上的原因，他并不针对任何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打算给一个危险的、有创造的世界证实自己的创造。

我们知，埃迪·阿姆泽尔在那儿设计和制造他的稻草人。不过，他并不把这些稻草人称作稻草人，而是称作“雕像”他在斯特芬路租了一座宽敞的别墅。遗产继承人阿姆泽尔很富有。别墅的底层装有椴木护墙板。斯特芬路横穿朗富尔郊区西南。它在耶施肯塔尔森林下面与耶施肯塔尔路分岔，通向募捐与孤儿院，接近朗富尔消防队一带。在那里，别墅挨着别墅，还有几个领事馆——拉脱维亚领事馆和阿廷领事馆。在绝非朴实无华的铁栅栏后面是计划中的园圃。那里有黄杨、紫杉和山楂树，还有珍贵的英国草坪。这草坪夏天必须浇，冬天则免费覆盖在白雪下面。垂柳和银枞分列在别墅两侧，别墅，给别墅遮住太。匍匐类果树的果实带来不少麻烦，池老得修整，园回工人声明辞职。警卫与保安公司使盗窃犯无从下手。尽消防队就在孤儿院后面，消防队的练习塔耸立在所有银枞之上，但仍有两个领事和一个巧克力厂主的夫人申请火警报警，并随即获得批准。火警报警可以使两支消防队在二十七秒钟内接近房屋正面的白横线脚，以及申克尔只是通过听途说知的大门的常藤。夜晚只有少数窗亮着灯光，除非是“安格拉斯”巧克力工厂厂主举行招待会，那时，人们可以听到在两盏路灯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脚步声来来往往。总之一句话，这是一个安静、雅致的小区。在这个小区内，十年当中只发生过两起杀人案，听说还有过一次谋杀未遂。

刚开始，哈拉斯得到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还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因为平时如果解开它的链条，就会立即把它系在带上。可是后来，刚才还在怀疑、还斜着脑袋的哈拉斯突然四肢一纵，腾空而起，然后又落下地来。它忽地斜穿过院，在丁香树丛前转过来，伸长脖，着一个锯木架，故意绕着呆若木的钢琴家转来转去，不断发汪汪声，毫无恶意地扑来扑去，两条后蹦蹦的。只是在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要溜之大吉时，图拉从狗舍里——她手里一直拿着链条的弹簧扣——用她那刺激的嘘嘘嘘声唆使我们的哈拉斯去咬人，哈拉斯这才跟在钢琴家后面，咬住了他的男式小礼服。在上钢琴课时，只穿一件天鹅绒短上衣的费尔斯讷-伊姆布斯，每当他要练会一支难度的音乐会乐曲，或者给傲的、就好像真的在场的听众演奏时，就要匆匆罩上一件音乐会上穿的小礼服。

有时候，也许大街上本就没有安静下来，我却听见我的发在生长。我没有听见手指甲在长，也没有听见脚趾甲在长，只听见发在长。因为你有一次揪住我的发，因为你把你的手在我上放了一秒钟，但又是无限久——我们坐在木材仓库里，在你那些特别长的、像我的发一样呈波狼形的刨收藏品之间——因为你在后面，但总是藏在木材仓库里说：“这可是你上独一无二的东西。”因为你认了我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我的发就闹独立了，它几乎不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我们的哈拉斯属于你。木材仓库属于你。所有的熬胶锅和拳曲漂亮的刨都属于你。尽我在为布劳克尔写作，但是我也属于你。

上。“策佩林”银光闪闪，就连喜鹊都想把它给偷走，当《登魏尔行曲》在“策佩林”的度追随《霍恩弗里德贝格行曲》时，当职业学校的姑娘们没完没了地歌唱神圣的祖国时，当“策佩林”往赫拉半岛方向飘去，变得越来越小，然而却越来越亮时，从市立火葬场烟囱里冒来的烟——我敢肯定——正在不断地笔直上升。不相信“策佩林”的特恩正在暗中监视这福音新教的烟。

在伊姆布斯音乐室里呆若木的人们开始活动起来。燕妮的手指松开了。阿姆泽尔用手指搭成的篷倒塌了。费尔斯讷从绿的室内空气中收起他的手指。现在，他才给客人们看他那件放在后面而边上已撕碎的小礼服。这件糟糕透的衣服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埃迪·阿姆泽尔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