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鬼

动笔写这本书之前，我野心bobo地企图给ma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zhong情节xing很qiang的传统小说。那zhong小说里，主导xing人wu，主导xing情节，主导xing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让人们无法旁顾。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闲笔，也只不过是对主线的零星点缀，是专制下的一点点君恩。必须承认，这zhong小说充当了接近真实的一个视角，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在更多的时候，实际生活不是这样，不符合这zhong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一个人常常chu1在两个、三个、四个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线索jiao叉之中）每一线因果之外还有大量其他的wu事和wu相呈现，成为了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一bu分。在这样万端纷坛的因果网络里，小说的主线霸权（人wu的、情节的、情绪的）有什么合法xing呢？不能进入传统小说的东西，通常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在神权独大的时候，科学是没有意义的；在人类独大的时候，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在政治独大的时候，爱情是没有意义的；在金钱独大的时候，唯mei也是没有意义的。我怀疑世上的万wu其实在意义上ju有完全同格的地位，之所以有时候一bu分事wu显得“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被作者的意义观所筛弃，也被读者的意义观所抵制，不能进入人们趣味的兴奋区。显然，意义观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本能，恰恰相反，它们只是一时的时尚、习惯以及文化倾向——常常ti现为小说本shen对我们的定型塑造。也就是说，隐藏在小说传统中的意识形态，正在通过我们才不断完成着它的自我复制。我的记忆和想象，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于是，我经常希望从主线因果中tiaochu来，旁顾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事wu，比方说关注一块石tou，qiang调一颗星星，研究一个乏善可陈的雨大，端详一个微不足dao而且我似乎从不认识也永远不会认识的背影。起码，我应该写一棵树。在我的想象里，ma桥不应该没有一棵大树，我必须让一棵树，不，两棵树吧——让两棵大枫树在我的稿纸上生长，并立在ma桥下村罗怕家的后坡上。我想象这两棵树大的高过七八丈，小的也有五六丈，凡是到ma桥来的人，都远远看见它们的树冠，被它们的树尖撑开了视野。我觉得这样很好：为两棵树立传。没有大树的村寨就像一一个家没有家长，或者一个脑袋没有yan睛，让人怎么也看不顺yan，总觉得少了一zhong中心。ma桥的中心就是两棵枫树。没有哪个娃息不曾呼xi过它们的树荫，xiyun过它们的蝉呜，被它们古怪的树瘤激发chu离奇恐怖的各zhong想象。它们是不需要特别照看的，人们有好事的时候尽可以离它们而去，尽可以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但它们随时愿意接纳和陪伴孤独的人，用沙沙沙的树叶声轻洗孤独人的苦闷，用树叶筛下的一地碎银，圈圈点点，溶溶叠叠，时敛时泼，泻chu空明的梦境。zhong下这两棵树的人已不可考，老班子都语焉不详。称之为枫鬼，据说是很多年前一场山火，坡上的树都烧死了，唯这两棵树安然无恙，连枝叶都不损分毫，让人越看越有目光虚虚的敬畏。关于它们的传说从此就多起来了。有人说，那些树瘤多是人形，一遇狂风大雨，便暗长数尺，见人来了才收缩如旧。ma鸣说得更神，说有一次他不经意睡在树下，把斗笠挂在小枫鬼的一枝断杠上，半夜被雷声惊醒，借着电光一看，斗笠已经挂在树tou上，咄咄怪事。ma鸣chui嘘他年少时习过丹青。他说他画过这两棵树，但是画过之后，右臂剧痛三日红zhong发烧，再也不敢造次。画都画不得，自然更不敢砍伐。两棵树于是越长越高，成了远近几十里内注目之wu。曾经有人锯取树枝，挂一块红布cha于门上辟邪，或者取树木雕成木鱼，用来祈神法灾，据说都十分灵验。我曾经参加过一次水利建设设计，到公社里描制规划图。中学范老师也派来参与此事。我们一起到县水利局，复制这个公社的地图。在那个积尘呛鼻的资料室里，我才知dao1949年以后政府还没有测绘过任何完整的地图，一切设计还是gen据日本军队侵华时留下的军用图，一zhong诸葛亮用过似的黑白线图，１：５000的大比例，一个公社就可占上一大张。此图不以海平面为标高基点，而是以长沙市小吴门城墙的基石为参照，据说是日军人侵前，买通汉好偷偷绘制的，不能不让人惊叹他们当年的准备周密和高效。就在这张图上，我看见了ma桥的两棵枫树也赫然人目。被日本人用红笔特意圈上。范老师有经验他说，这是日本人的导航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