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本来就瘦，瘦到两个颧骨耸了来。可是笑的时候，那搽有脂粉的脸颊上，仍有两个浅浅的酒涡儿。奇怪的就是她那金娃的一双死鱼睛，半天半天才能转一转，偏她笑起时的弯豆角眶中，却安了两枚又清亮又呼灵的珠。儿不象妈，一定象老了。

爹爹放下酒杯，顿了顿，也笑：“看不，这女人还有这样好本事。…凡百都好。…只可惜品行太差！”

爹爹所说的“品行太差”在当时，我自然不明白指的甚么而言。也不好问。妈妈大自然知，却不肯说。直到回家，还是懵懵懂懂的仅晓得是一句不好的批评。一直到后来若年，集合各方传闻，才恍然爹爹批评的那句话，乃是有这么一段平庸而极普遍的故事。

她的眉不好，短短的，虽然扯得细，却不弯。鼻梁倒是的，鼻翅也不大。嘴不算好，略大，上有翘，就不笑时，也看得见她那白而发亮的齿尖，并且两边嘴角都有挂。金娃的嘴，活象她。不过他妈的嘴，算能尽其说话之能事，他的哩，恐怕用来吃东西的时候居多了。

只有爹爹一个人，似乎不大兴她。她在跟前时，虽也拿睛在看她，却不大同她说话。那天供了饭，我们吃酒之际，爹爹吃了两箸鱼，连连称赞鱼得好，又又有味。他举着酒杯：“到底乡下活鱼不同些，单是味，就好多了！”妈妈不声，大只瞅着妈妈笑，二快，先着我就喊：“爹爹，这鱼是邓幺的。”

她的额窄窄的，下额又尖，再加上两个颧骨，就成了两尖中间大的一个脸。后来听妈妈她们说来，这叫青果脸。

念的原因，定然是除了有力的小脚，长挑的材，俏丽的打扮，以及一对弯豆角睛外，这笑必也是要素之一。她自己不能说是毫不觉她有这长，我们安能不相信她之随时笑，随地笑，不是她有意施展她的长？

她不但模样不讨厌，人又活动，情也好。说起话来，那声音又清亮又秀气，尤其在笑的时节，响得真好听。妈妈喜她，大喜她，就连王安——古怪的东西，连狗都合不来的，对于我们，更常是一副老气横秋讨人厌的样。——也和她好。我亲看见在第二天的早饭后，她从沟边洗了衣裳回来，走到竹林边时，王安忽从竹林中跑，凑着她耳朵，不知说些甚么，她笑了起来，呸了一，要走；王安涎着脸，伸手抓住她的膀膊，她便站住了，只是看着王安笑，我故意从灶房里跑去找金娃，王安才红着脸丢开手走了，她哩，只是笑。

爹爹张着大把妈妈看着，妈妈微微笑：“是她的。我要赶着来穿褂磕，才叫她代一手。我看她还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