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两斤月饼。本来想,你要是没吃晚饭,我们就在这土岗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严欣一面说,一面掏出包成筒状的月饼,在两人间的地上摊开。
郑璇"噗哧"一声笑了:"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呢,你就要赏月!"
"管它呢,七月中旬的月亮,也是挺圆的。你看,不是和八月中秋一样么!"
阴历七月中旬的圆月,不待天黑尽,已经从东面陡峭的峰巅上升了起来。郑璇侧转脸望望,果真又圆又大,闪着银灰色的光。
"你吃一个吧,算陪我吃。"严欣左手递过一个月过来,自己张嘴咬了右手里的月饼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说:"我这还有水壶哩!"
郑璇淡淡一笑,说:"一会儿我再吃,你吃吧。我看着你吃,也挺好。"
严欣不再推让,一口气连吃了两个月饼,"咕嘟咕嘟"喝了半壶水,又拿起第三个月饼,咬了一口说:
"我一看到圆月,就会很自然地想到上海的家,想到爸爸、妈妈、姐姐、妹妹。尤其是想到爸爸,我的心里就酸溜溜的。"
"为什么呢?"郑璇关切地问。
"前几年,我太幼稚、太不懂事了!"严欣胡乱地咀嚼着月饼,"呸"一口吐出块坚硬的冰糖:"他妈的,月饼里面包的全是冰糖,真难吃!唉,为什么要到我离开了爸爸,我才想到他是对的呢。为什么在爸爸身旁的时候,我总要惹他生气呢。现在,我真想飞回上海去,告诉爸爸,我错了,我太混蛋了…"
郑璇有些惊疑地凝望着严欣,她发现他情绪激动,有些失态,要不是水壶里装的是清水,她真会以为严欣是不是喝醉了酒。不过,听了一阵儿,她逐渐放心了。严欣说话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一点儿也没有醉态。他讲的是自己的思想,讲的是他的经历,讲的是他的苦闷。他讲到学生时代的幼稚,讲到自己是如何忿恨反动的爸爸,讲到下乡前对祖国农村田园风光的向往,讲到他自小的理想,是要当一名白衣战士,能解救无数痛苦的病人。他又以沉重的语调,讲到他的失望,讲到沙坪寨年年吃回销粮,讲到山寨上那些冬天只穿一条破裤子的孩子,讲到"形势大好",讲到从不劳动的大队主任黄文发,讲到蛮横霸道的生产队老队长罗世庆郑璇听出来了,他内心深处郁积着不满和怨恨,他的思想上感觉到很压抑,他为了所讲的这一切感到真正的痛苦。
听到这一切的时候,郑璇是很揪心的。以往,在沙坪寨集体户里,也有人抱怨,也有人发牢骚。可男女知青们抱怨的,是在偏僻山乡没上海的早点吃,没零食吃,不能看电影。大伙儿发牢骚,也只是讲到生活太枯燥,没人来关心他们的疾苦,菜太少,买不到肉。像严欣这样赤裸裸地谈出自己的思想,还不曾碰到过。想到可能会有的抽调、招生、招工,知青们之间都很少交流思想。生怕到了关键时刻,会有人打小报告,给人小鞋穿。凌小峰的胆子算大的了,小白脸丁剑萍的无耻也是出了名的,但凌小峰只会粗声恶语地谩骂,小白脸也只会说些叫人害臊的污秽话。从没有人像严欣这样对她讲过那么多牢骚怪话。对这些话,郑璇的头一个感觉是惊讶,第二个感觉是真实。随后,她觉得对这些话应该分析。当然啰,分析起来,这些话全是可以上纲上线批判的。但是,她一点也没想到要批判严欣,也没想到要打断他的话,驳斥他的话。相反,她仔细地、入神地倾听着他讲。她觉得,作为她,该全面地、完整地了解他的思想,以便在今后的接触中,耐心地劝告他。不知为什么,她相信,她的劝告,严欣是会听的;她也相信,只要自己经常地劝慰他,他会改变这些思想,改变对很多问题的看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