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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式干了。满打满算月巴光景,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红松板子做成,没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纹细如银丝,蚕茧般环绕,没一星疤点,没一丝裂痕,就像一座淡黄色的金屋。龙骨各雕一龙一凤,取“龙风呈祥”的意思。最后大船“合茬儿”那天,他觉得爹的老脸很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抚摸着船舷,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泪来。“爹,合茬吧!”小柱子端着鸡血碗说。祖上规矩,合卯是要洒鸡血的。老人“嗯”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将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缝,斧头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凿,血淋淋的手指就楔进茬缝里去了。爹扯下一条子布裹了手指根儿,说:“柱儿,灌胶!”“爹——”小柱子惊呆了。随后一杆大桅威凛凛地竖起来,带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指天。从此之后,爹将红腰带和毡帽头给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
黄木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艘大船日后会招来大祸呢。黄家来雪莲湾的日子浅,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的海霸孟天贡有烧船祭祖的习俗。孟天贡鱼肉乡民,跺一脚,雪莲湾颤三颤呢。可他对大船师却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贡将船师爷俩请到府上,摊牌说:“俺孟天贡看中你们的船啦!俺想重金买过,还望大船师赏脸!”黄大船师问:”孟老爷也想出海打渔么?”孟天贡微微摇头一笑:“俺孟家要烧船祭祖!”黄大船师顿时黑了脸相,道:“俺那船千金不卖!”孟天贡一惊:“为何?”黄大船师说:“那是为柱儿他娘做的!”孟天贡压住火气说:“那俺请你们爷俩为俺造一艘,要同那艘一模一样!”黄大船师站起身,凛然道:“俺黄家船是闯海的,不是当纸烧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拂袖而去。孟天贡“啪”地一拍桌子:“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大船师把孟天贡撅了,立时在雪莲湾传开了,无不赞叹大船师的浩然正气。那天夜里,孟府家丁横眉竖眼地闯进黄家,将鼓鼓的一条钱褡一甩:“孟老爷说啦!念你是大船师,才给你网开一面,给你钱!要不就是干抢,你神招儿没有!还是知趣吧!”说完就有百十号人的家丁船工嗨唷嗨唷地喊着号子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水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粘。孟家老坟场围着黑鸦鸦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赶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纸人、纸马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缟素,面皮惨白。他手捧着写有祖先生展八字的黄裱文书,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啊地响个不住。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接着“轰”一声,船头的雕龙画凤的龙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纷跪下磕头。就在这当日,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手甩着纸钱,跌跌撞撞朝大船扑去。纷纷扬扬的钱钱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出是黄大船师,都惊得昨舌头打冷子。“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省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窜窜的大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天神呐——”村人齐齐跪地。
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里站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劝小柱子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惊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黄大船师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再扭头看,被雨水冲走的大船师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带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岛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出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人!”老僧连连叹道。不长时问,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乎乎的一片。从此,黄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