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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上守海。守了海,又为村人做个不小的善事,方能获准回村来。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后悔。海是宽厚而公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窝子里抢食还要舒服。想是这样想,其实他心里是舍不得家园的。热肠子村人,泥墙围成的大院儿,门前的老槐树和后院的菜园子,都是他迷恋的东西。他被赶出家园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雾。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院里默立了许久,瞅啥也瞅不够,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了。他跪在院里的石阶上,眼眶子一抖,泪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脸,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有人说,有七奶奶的面子,如果你就赖着不走也许就会不了了之。疙瘩爷倔倔地站起身说:“俺走,俺还是条汉子”他抬头挺胸地走了。
村规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会取巧,赎罪似地背那苍穹,顶着一片天,守着一湾海,做了无尽的善事。孤寂中,他一回一回考问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日回家去,还是死在家园里踏实。村人忙啥呢?他们还想着俺么?疙瘩爷想着,就猛地生出一个回村的念头。他走在回村的路上,再长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爷一抬头就看见村口了。
疙瘩爷在苗村长家房前站住了。苗村长不管海藻的事,苗村长说:“俺正忙你们麦家的大铁锅呢,把铁锅挖出来,请你娘给村民做报告。关于污染的事,俺看你还是找你的徒弟梭子花吧!她的碱厂污染最厉害!”疙瘩爷被一杆子支到梭子花那去了。眼下还顾不上家族铁锅的事,他独自去找梭子花。他趟着黑烟走,慢慢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了。他看不见水道口,循声摸索着。鹞鹰经不住黑烟的熏呛“哇”地吼叫了一声,朝高远的碧天冲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了水道口,老人瓮似地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袖卷起来,把胳膊攘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出现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她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地喘不上气来了。他头痛欲裂,狂跳心脏仿佛要涨破胸膛。他在碱厂门口站定了,愤怒地吼了一句:
“梭子花,你出来!你给俺出来!”
疙瘩爷连吼了几句,竟给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梭子花出来了。疙瘩爷二话没说就先跟她发了脾气。
疙瘩爷觉得对梭子花发脾气还是发得来的,哪个不晓得他是她的师傅?哪个不晓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记得三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海上闹龙卷风,梭子花爹在海上,怀孕已九个多月的梭子花娘独自挪到海滩上等船。海上不断有凶信传来,天黑了,梭子花娘还跪在滩上烧香祷告着。这时候,她娘觉得肚里胀胀的不对劲儿了,慌慌站起来,就觉裆里一热,淌下腥腥的血水。梭子花降生了。疙瘩爷救了梭子花的命。梭子花长大后,赶上村里组建“三八”女子船队。梭子花跟疙瘩爷学了海眼,她的火眼金星咬着鱼群不放。梭子花是又辣又冲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壮壮,野起来有天没日头,敢跟赶海的爷们疯说疯笑,敢跟泼妇口对口骂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团在海滩上摔跤取乐子。她娘的调教,她对疙瘩爷还是挺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爷看见梭子花走过来。梭子花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出啥事啦,师傅?”
梭子花怔怔的。
“别问俺,你是海眼,自个儿看!”
梭子花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