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我也和她们一样了。一位姑娘说,"我要是有你这种性格,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另一位姑娘老帮我洗衣服。我没要她洗,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我也帮她们做事。我请杜阿姨带块木板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马桶里的臭味盖起来了。我找到了清洁房间的方法,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有两位姑娘要我教她们读书写字,我就叫杜阿姨带些旧报纸和粉笔头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画笔划了。我们上完课后,就把这些报纸撕了,作卫生纸用。
我还叫她们行为举止、说话怎样得体,就像在昆明的时候,我教那位舞女敏姑娘一样。我跟你讲过她的事吗?咳,说起来真是太难受了。一天我在撕报纸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照片,报上说,"金嗓子小姐弃世,芳龄三十三岁。"我惊讶地看着她的照片。我惊讶地发现她起了个金嗓子的艺名,跟我向她建议的一模一样。我惊讶地得知了她的年龄。现在我又找到她了,可惜她死了。
她已经成了上海一个有名的夜总会的歌手。不是什么大名气,或许是小有名气。我想,因为她死得惨,他们才把她的照片登出来的。这事发生在冬天,一个很冷的晚上。
她正沿着江边码头走着,穿一件漂亮的无袖舞裙,没穿外套。路上的行人全都盯着她,也许是码头工人和渔民。然后她就唱起歌来。他们觉得她很怪,但唱到后来,他们出于礼貌都鼓起掌来。她鞠了个躬,挥挥手,退下了,好像在夜总会里谢幕似的。她微笑着说,谢谢,谢谢。然后她就跳过围堰,跳进冰冷的江水中。
报上说,她的心破碎了,这是某个认识她的人说的,但报上没说原因。我读着报,想到了自己。我曾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是比我更坚强。要真是这样,那我又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好几天。
实际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的是时间想。我和其他妇女每天坐在工作椅上。我们一天工作八小时,不能请假。我nl做小火柴盒,剪呀,折呀,贴呀,翻来覆去都是老一套。进监狱前,我从来没想到要有人做这些小盒子,把火柴装进去,也从来没想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用一些人的痛苦换来的。这工作实在太乏味了!
于是我就考虑能不能用另外的办法来干这工作,在粘胶水前先把最上面的一层折好,要么就把它们全叠起来,让我的脑子没法闲下来。脑子一闲下来,各种各样的不好的念头就会乘虚而入。
我记得有一次收到吉米一封信。我把手头的活计放下,停了几分钟,这样我就可以把信念给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干活的妇女听。每当我收到一封航空信时,她们都很兴奋,因为她们连一般的信都没收到过。当然,那是因为她们不识字。
"'亲爱的小夫人。'"我读下去。所有的姑娘都叹了口气。小夫人!然后,我又把通常的内容读给她们听。
他多么爱我呀。大家都格格格地笑起来。
他怎样整天为我祈祷呀。她们又叹了口气。
他读书用功得头都要炸了。她们大笑起来。
在基督教青年会上乡村舞蹈课好有意思呀。我停下了,舞蹈课!
姑娘们一声不吭,回头干自己的活去了。我看看自己变粗的手指尖。我想象吉米正握住一位漂亮姑娘的纤手。他怎么能既爱我,又和别的姑娘跳舞呢?他怎么能一面闭上眼睛为我祈祷,一面又拍手又跺脚的?然后我又想,他说他在护照上写了"已婚",或许是说他已经和别人,而不是和我结了婚呢?一下子,吉米在我脑海中跳起舞来,越跳越快——一、二、三,跳下教堂走廊,跳进一个新夫人的怀抱!
类似这样的念头爬进了我的脑袋,我被它们紧紧缠住了,不知怎么把它们赶走。我无能为力,只能等着瞧,等着瞧。我有时想,或许我是空等一场。但是随后我又赶走这个念头,回想起我和吉米度过的美好时光,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除了杜阿姨外,还有许多人来看我。老阿婶和新阿婶抽不出时间经常来看我。花生只来过一次,后来她和小俞的母亲马上就搬出了那屋子,失踪了。我父亲当然没有来,或许他连我在哪儿都不知道呢。我听说他现在还在做梦,他的脑子跑到另外地方去了。他躺在床上,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好像都无所谓了。
但有一天,三妈和五妈两个人一起来了,我很惊讶。但我随即就发现她们穿了一身白衣服,我就明白我父亲的太太们的来意了。
"死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