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跟你讲过一点花生的情况,她爱各种各样的舒服享受,只留意漂亮的服装和脸上的粉霜。她总是喜欢赶时髦,可她自己心里又没个辙。所以当汽车越开越远,一直开到城区最糟的地段,你就可以想象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我在山阴路下了车,然后不得不从这儿走进小汽车都开不进的狭弄里,那里挤满了自行车、三轮车和手推车。她住在日本区,那儿的建筑七拐八弯,就像一条长龙似的。所有的建筑看上去全差不多,都是带尖顶的两层砖房。这些弄堂里没有人行道,小路上到处是煤灰和痰。
你也许会想,既然日本人占领上海那么多年,这儿应该是城里最好的地段。当然有些地段还不错。但大部分地区的房子都是战前造的,我觉得这儿臭气熏天,垃圾遍地,拥挤不堪。你要是问我的印象,我只能说这儿比华人区只好了一点点。
我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学生、作家和艺术家都喜欢住这儿。或许他们觉得这儿比较浪漫——要是你没东西吃,可以吃人家的思想。这儿妓女也很多,但档次没南京路上那些住在夜总会里的妓女高。这些女人被称为"路边夫人"。好像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家只有三条板凳的饭店,或是一家和门面同样宽的酒店,或是一架陡梯,通向二层楼上的茶室。
然后我进了一条满是小摊贩的街上,很多人在卖旧书、旧地图、旧杂志——有历史的、言情的、诗歌的、政治的。
"禁书!"一个男子冲我喊道。说着他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本杂志。封面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哭,一个男的鬼影抓住了她。我没看下去。它们跟我和花生以前在暖房里经常读的故事一模一样。我站在街上回想这些故事,说的都是姑娘不听父母劝告,为爱情而结婚,诸如此类。结局总是悲惨的,用道德说教结束:"不会控制,白白送命!""坠入私情,坏了名声!""丢开家庭观念,丢了自己脸面!"我想起那些读后使我哭泣的故事——我总觉得大多数女主角的结局跟我母亲同样悲惨。
就在这时候,我明白了,所有这些故事都是编出来的,只不过是故事罢了。像花生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我曾经为我母亲想象过一个不幸的结局。像花生那样,我曾经被这些悲惨的故事所吓倒。但看看实际发生的情形,它并没有阻止灾难落在我的头上。恰恰相反。于是我就这样想:也许我母亲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或许我也还能找到同样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我老实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这就是我为什么总以为接着发生的事情不仅是巧合,还是一个征兆,它说明我终于有了自己真实的思想。因为接着就发生了下面的事情。
我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去,一开头我还不认识这个微笑着的男人。"雯妮?"他说,"还记得我吗?"
我寻思,这个名字,雯妮,好像很熟悉。你瞧,我还以为他在说他自己的名字呢。我拼命回想着。
然后他就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给你带来的麻烦。"
什么?这男人在说些什么呀?
然后我认出了他的嗓音,这个华裔美国军人,吉米·路易,就是他给我起名为雯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