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放弃了。我到'真诚'唱歌去了——你"q道,那可是南京路上有名的大百货公司。我跟一些姑娘在露天餐厅给客人唱歌。但我才干了两个月,打仗了,炸弹落在商场里,这活也就干不成了。当时的场面我全看到了。"
敏一说到这儿,我就明白了,她说的那些炸弹是我们自己的空军错投的。
"呵,你要是在场就好了,"敏说,"我跑到马路对面另一家百货商店门口,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从我们站的地方望过去,好几百人被炸死了,真惨哪。后来来了几个当官的,叫大家走开。'一切都在控制中!'他们喊道,'没炸死人!那些尸体?根本不是什么尸体——不过是男女服装嘛。'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炸弹扔下来炸死的不过是服装。"
敏转过脸来对我说,"我看到的是一回事,听到的又是一回事。于是我心想,我该信哪个,是信耳朵呢,还是信眼睛?结果,我只好让良心来决定。我不想看到那么多尸体。最好把它想成一场错觉,就像我在大世界里表演的魔术。"
我心想,这敏姑娘倒很像我,看到的是一回事,听到的又是一回事,我们俩全凭愚蠢的良心作决断。
"等一下,"敏说,"我知道有些东西你听了都不敢相信。"然后,她快步上楼去了。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唱片。她摇起了老式唱机,由于摇得太多了,唱针一碰着唱片,音乐就飞快转起来了。她马上扭起屁股,打起响指来。"这就是我经常在唱在跳的曲子,"她说,"'真诚'没炸掉前我就唱这曲子。"
然后她就又唱又跳,把我当作坐在台下的几百名观众。这是一首美国情歌。我马上就听出来,她的嗓音很甜,听起来好像她的心已经碎过好多次了。中国人喜欢这种唱法。她的双臂像风中的柳枝,随着乐曲而拂动,渐渐慢下来,直到乐曲中止。她的表演确实很不错。
"起来,懒鬼。"她突然说。又摇了摇唱机,给唱片翻了个面。她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现在我来教你怎么跳探戈。"
"我不要学!"我忸怩着。可实际上我心里很想学。我看过金格·罗格斯和弗雷德·阿斯黛尔的电影。我喜欢金格扭摆身体,滑落地面,然后又翩然跃起的样子。我喜欢看她轻巧的舞步,像鸟拍翅膀似的。
但我们没那样跳。她往前走,我往后退,先跳快步,后跳慢步。她让我把头侧到这一边,然后再侧到另一边,我又是叫呀又是笑呀。那天下午我们就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张唱片。过后她又教我另外几种舞蹈:一二三步的华尔兹、小步的狐步舞,还有蹦蹦舞。厨师和佣人全上来看我俩跳舞,鼓掌喝彩。
我也教她一些东西,怎么写名字,怎么补破洞,怎么说话得体。实际上是她和胡兰吵了一架,过后她就要我教她学太太的风度。
胡兰问敏,在我们家做完客后她打算上哪儿去。敏马上说,"不关你的事!"整整一个晚上,胡兰连正眼也没瞧她,就当没她这个人。胡兰鼻子里还不断发出擤鼻涕的声音。我忍不住就问她,"胡兰,你闻到什么烂东西了?"
后来我就对敏说,"要是有人问你问题,你可不能说,'不关你的事'。这种态度不好,听起来不舒服。"
"那我该怎么回答她呢?她问我的时候态度也不见得好呀。"她说。
"即便这样,下次她再问你,你就笑着说,'这种事嘛,你就不必为我费心了。'这句话意思跟'不关你的事'一模一样,但听上去或许更有分量。"
她把这话念叨了几遍。"嗯,这样听上去更好,"说着她就大笑起来,"我说话像个太太了。"
"还有,你笑的时候,"我说,"要用手捂住嘴,这样你的牙齿就不会露出来了。笑起来像只猢狲不好看,嘴巴里的东西全露出来了。"
她又笑了,这次把嘴捂起来了。
"至于你的艺名嘛,你当演员的时候——我想该叫金嗓子小姐。叫起来好听,又很有教养。"她点点头。然后我就教她怎样写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