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在外面对我们发牢骚,咕噜叽里地想冲进来。
我们倒没发多大牢骚。中国人都知道怎样适应环境,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大家全知道,我们的环境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化。你生在这个国家是你的运气,你从来不需要这样考虑问题。
一路上,我们经过各种各样居住着少数民族的地方。这些人头上戴着肮脏的帽子,一见到汽车,就跑过来想卖东西给我们,什么烟啦,火柴啦,用铁皮罐做的茶杯啦。当他们把他们最好的食物、最上等的东西卖给我们的时候,你只能盯着浮在水泡饭上面的那两片干肉发愣,不知道是什么兽肉。
我记得我们到了一个较大的城市贵阳。我们想在那里待几天,这样部队就可以修修车,加加油什么的,到昆明还有很长很艰难的一段路哩。文福知道有句说贵阳的俗话,叫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那是因为这地方老是下雨,而整个城市的路面都是崎岖不平的。建筑和街道七高八低的,就像龙的脊背,城外全是磷峋的石山,看上去像僵直不动的古人。
大家都爬出了卡车,经过一天的奔波都累坏了。老马指指马路对面的一家饭店,叫我们上那儿去吃点东西,他去找旅馆。于是我们就穿过马路。我们在饭店门口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木桶,往木桶里面一瞧,里面有许多鳗鱼,全是活的,还在游动呢!在上海,这可是一道非常难得的菜。这儿鳗鱼多得不得了,每天都能吃到,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厨师把网兜伸进木桶,捞出几条活蹦乱跳的鳗鱼,跟我们打招呼,"瞧,多新鲜!"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很多,一大盘一大盘堆得高高的鳗鱼段,都有我们手指那么粗。大家都说这顿饭是我们吃过的最鲜美的一顿。所以当老马说他已经为我们找好了一家旅馆,是全城最好的,第一流的旅馆,我们满心指望能住上宫殿了!
让我告诉你吧,太可怕了,那旅馆又简陋,又肮脏。我问浴室在哪儿,他们回答,"外面。"我出去一看,没有浴室,没有厕所,连一道帘子也没有。原来他们说的外面,真的就是外面!野地里一个非常脏的地方,大家就在你的眼鼻子底下方便。我现在可以笑这个,但那时,我对自己说,我宁可不上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待在那儿,直到实在憋不住了,脸上眼泪和汗水都流下来了。真是,我等了好久才硬着头皮再走出去。
旅馆内部也一样糟。他们把什么东西都拿来做垫子——沾着泥巴石子的脏稻草、旧鸡毛以及一些你连想都不愿想的东西。罩在上面的布又很薄,从来没泡过热水,针脚也没收紧,所以臭虫很容易钻进里面的稻草,就像打开的大门可以长驱直入。整个晚上,它们趁我们睡着就爬出来吸我们的血。这是真的,我发现文福的背上就有好几只。
我说,"嗨。这是什么?这儿,那儿,就像一个个小红点。"
他伸手去抓挠,然后喊道,"唉,唉!"然后跳上跳下的,拍他的背,想把奥虫抖下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时,我帮他把臭虫捉掉了,凡是奥虫咬过的地方,上面就有一个很大的红点。这时文福喊道,我身上也有一个,就在我后脖子上!我跳起来,叫起来了。他笑着给我看他捉下来的臭虫,然后用指甲把它掐成两半。臭虫真的好臭呀!
第二天我听说大家都碰到了臭虫问题。吃早饭的时候,我们都开玩笑地抱怨老马找了这么个鬼地方。这时家国进了房间,告诉我们日本军队侵入了首都,南京完全沦陷了。他没跟我们说人民是否抵抗,是否得到传单上承诺的好待遇。当时还没人知道后来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