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爸爸起睛叫我：“华瞻，你也来剃，好否？”

我醒来，看见爸爸坐在披雅娜①旁边，似乎无伤，耳朵也没有割去，不过很光白，象和尚了。我见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们——爸爸、妈妈等——仍是毫不介意，绝不谈起。我一回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项颈，割耳朵，又被用拳打，大家却置之不问，任我一个人恐怖又疑惑。

更可怪的，妈妈抱我走到吃饭间里的时候，她明明也看见这爸爸被割的骇人的现状。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没有看见一样。宝姊姊挟了书包从天井里走来，我想她见了一定要哭，谁知她只叫一声“爸爸”，向那可怕的麻一看，就全不经意地到房间里去挂书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开了，他不是大叫“妈妈”，立刻去拿棉和纱布来么？今天这可怕的麻咬了牙齿割爸爸的，何以妈妈和宝姊姊都不呢？

唉！有谁同情于我的恐怖？有谁为我解释这疑惑呢？

丧气地朝外坐在椅上，一个穿黑长衫的麻脸的陌生人，拿一把闪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颈里用劲地割。啊哟！这是何等奇怪的现状！大人们的所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这麻脸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爸爸不是说过“打人是最不好的事”么？那一天不肯给我香烟牌，我打了她一掌，爸爸曾经骂我，说我不好；还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妈妈打了我一下，爸爸立刻抱我，对妈妈说“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在打爸爸，大家不呢？我继续哭，我在妈妈的怀里睡去了。

门外有学生在抛球，有兵在，有火车开过。妈妈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车。我悬念着门内的怪事，没心情去看风景，只是凭在妈妈的肩上。

①英语钢琴（piano）的音译。

到妈妈抱了我回来的时候，我才仰起，预备再看一看，这怪事怎么样了？那可恶的麻还在否？谁知一跨墙门槛，就听见“拍，拍”的声音，走吃饭间，我看见那麻正用拳打爸爸的背。“拍，拍”的声音，正是打的声音。可见他一定是用力打的，爸爸一定很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妈妈何以又不呢？我又哭。妈妈急急地抱我到房间里，对娘姨讲些话，两人都笑起来，都对我讲了许多话。然而我还听见隔打人的“拍，拍”的声音，无心去听她们的话。

爸爸叫过之后，那麻就抬起来，向我一看，一颗闪亮的金牙齿来。我不懂爸爸的话是甚么意思，我真怕极了。我忍不住抱住妈妈的项颈而哭了。这时候妈妈、爸爸和那个麻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清楚，又不懂。只听见“剃”，“剃”，不知是甚么意思。我哭了，妈妈就抱我由天井里走门外。走到门边的时候，我偷向里边一望，从窗窥见那麻又咬牙齿，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我真不解了。可恶的，是那麻。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香烟，同爸爸夹铅笔一样。他一定是没有铅笔的人，一定是坏人。

我只有独自哭！有谁同情于我的哭呢？

我恨那麻，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对妈妈说，拿去打他。然而我终于不说。因为据我的经验，大人们的意见往往与我相左。他们往往不讲理，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药”，要我最难当的“洗脸”，或不许我最有趣的、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们对之都漠然，意见一定又是与我相左的。我若提议去打，一定不被赞成。横竖拗不过他们，算了罢。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火的宝姊姊，今天也门来笑我，跟了妈妈说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