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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节场第二部(2/10)

他觉得她的态度不大正常,可不愿意问,故意把话扯开去:“哦,这是因为你昨天晚上锋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只要你听我说说,给我一些忠告,给我一些勇气。我常常烦闷得不得了!那时我真不知怎么办。我对自己说:-奋斗有什么用?烦恼有什么用?这个或那个,有什么相?不是谁,不是什么!-那真是一可怕的境界。我不愿意掉去。你帮助我罢!帮助我罢!…”

“当然愿意,"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却痛恨这些论调。他把它们的重要和害都夸张了。

“相反!社会上只看重这一批。”

“我并不悲观到这程度。我只说:我,我从来没见过,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决心去寻访。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个贤淑的女和一个有天才的男人同样难得。”

在此专谈恋问题的小团中,讨论最烈的问题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与情的权利方面的平等。从前有一般老实的青年,笃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或瑞士人,——主张男女德平等:要求男在结婚的时候和女一样的童贞。黎的宗教德学家可主张另外一平等,的平等,说女结婚的时候应该和男一样的沾满污,——这是情人权利的平等。黎人在幻想上和实际上把这件事得太滥了,已经觉得平淡无味:于是文坛上有人发明一女卖的新玩艺儿,——有规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会化的卖——最近版的一很有才气的书,便是对这个问题的权威。作者在四百页的洋洋著中,用一轻佻的学究吻,依照经验派的推理方法,研究"理娱乐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自由恋的最完的讲义:老是提到典雅,统,尚,,真,廉耻,德,——可以说是求为下贱的少女们的宝典——当时这著作简直是《福音书》,为兰德和她周围的人添了不少乐趣,同时成为她引经据典的材料。那些怪论里也有正确的,观察中肯的,甚至合乎人情的分;但信徒们的偏偏总喜把好丢在一边而只记着最坏的。在这个诱人的坛中,他们所采的老是最有毒,——例如"的嗜好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个没有得到满足就了母亲是最残忍的事";——"占有一个童贞的男,对女人是养成一个贤慧的母最自然的准备";——"母亲对于女儿的责任,是应该用着和保护儿的自由同样细腻熨帖的神,培养她们的自由";——"必有一日,少女们和情夫幽会归来的态度,会象现在上了课或是参加了女朋友的茶会一样的自然。”

“不错,我有儿冷酷。但只要能对别人有些好,也应当有几个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东一西一有几颗石的话,更要一团糟了。”

她非常用心的弹她的曲;因为灵巧,所以成绩很过得去,有时还相当的好。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里笑着这个淘气的女孩"居然这样伶俐,虽然对弹的曲一无所,弹得倒象真有所"。然而他不免因此对她抱着好兰德竭力找机会跟他说话,觉得谈天比上课有趣得多。克利斯朵夫白白的拒绝,表示他不能回答,因为一说心里的话就会得罪她;她却总有方法使他说来;而且他的话越唐突,她越不觉得唐突:那对她是游戏。灵乖巧的姑娘知克利斯朵夫最喜真诚,所以她大着胆跟他一味撞,很固执的和他争论。而两人争论完了,一不伤和气。

兰德笑着说这些教训都是极合理的。

家。”

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那末让别人去。艺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搞的。”

“是的,那些多嘴的家伙,那些才!在你们这般没骨的法国人中间,我简直搞糊涂了;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解释,什么都能原谅,可是什么也没觉到。他们几个钟的谈着艺术啊,情啊,不教人恶心吗?”

“谁限制你们,不许你们跟我们一样的摆脱一切,一件你们心而又能保障你们独立的事业,——象保障我们的一样?”

可是克利斯朵夫对这沙龙里的友谊决不会存什么幻想,他们中间也永远谈不到什么亲密,要不是有一天,兰德一半突如其来,一半于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话。

晚上,她照常有说有笑的卖风情。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来尝试,可照旧弹不起来;她便敲着键盘:“没有办法!…我简直一无所用。你说得不错。女人什么事都不了。”

“可是你呢?”

“你说得对,你很得意你是者,"兰德悲哀的说。"可是对那些不能成为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别太严厉啊…你不知我们的懦弱把我们磨得多苦。你看到我们嘻嘻哈哈,调情打趣,些可笑的玩艺,便以为我们脑里空空如也,瞧不起我们。哪知一般十五岁到十八岁中间的小女人,尽在社会上际,,——可是完了舞,说完了废话,怪论,发完了牢(人家看见她们笑也跟着笑),当她们对一班混了一些心腹,在每个人里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后,——夜里回家,关在静悄悄的卧室里,给孤独的苦闷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们这个模样!…”

“你要我们怎么办?简直无法可想。你们男人,你们可以摆脱,什么就什么。可是我们,我们永远被世俗的义务跟浮华享乐束缚着去。”

“这些事用不着讨论,要你去。”

她垂丧气,似乎一下老了十岁;她用着善良的,顺从的,哀求的睛,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兴奋起来,笑了,快活了。

讥带讽的笑了笑:“嗯,对你倒是不能这样说。”

“对。”

他们的天地是情,情是他们专有的。凡是享乐所牵涉的良心问题,他们无不熟悉;他们各显神通,想新问题来解决。那永远是游手好闲的人的勾当:没有情,他们便"玩情",特别喜解释情。他们的正文非常贫弱,注解却非常丰富。最不雅驯的思想都加以社会学的名,一切都扯上社会学的旗帜。一个人满足恶癖的时候,不多么愉快,倘使不能同时相信自己是为未来的时代工作,总嫌中不足。那是纯粹黎风的社会主义,情的社会主义。

“你不喜讨论情,那末对艺术总该有兴趣呀。”

从这天气,他们之间亲密的谈话变成有规律的了。他们单独在一起,她把心里的愿望告诉他:他很费了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见;她听着他的劝告,必要时还得听他埋怨,那副严肃与小心的神气活象一个怪听话的女孩:那对她是消遣,甚至也是一神上的依傍;她用激而风神表示谢意——但她的生活一没有改变:只是多添了一桩娱乐罢了。

“别灰心,"克利斯朵夫说。"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得由自己去会的。如果你有勇气,一切都会顺利。想法到你的社会以外去找找罢。法国总该有些正派的男人。”

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不。他心里想:“她不大上劲…她有时就是这样的…虽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情也是这样吗?”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起极晚,总在十二光景,因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复不已的想着一句诗,一个念,一个念的片段,谈话的回忆,一句音乐,一个她喜的脸庞。从傍晚四五钟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总是厚厚的,面孔虚,噘着嘴,不胜困倦的神气。要是来了一个象她一样饶,一样黎谣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上活跃起来。她们絮絮不休的讨论着恋问题。对于她们,恋心理学是和装束,秘史,诽谤这几件事同样谈不完的题目。她们也有一群有闲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边消磨二三个钟: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因为他们的谈吐思想简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样。克利斯朵夫的现也有一定的时间:那是忏悔师的时间。兰德当场会变得严肃,思。真象英国的史学家包特莱所说的那法国少女,在忏悔室里"把她镇静的预备好的题意尽量发挥,眉目清楚,有条有理,凡是要说的话都安排得层次分明"——忏悔过后,她再拚命的寻作乐。白天快完了,她可越来越年轻了。晚上她到戏院去;在场里看到几张永远不变的脸便是她永远不变的乐趣;——因为上戏院去的愉快,并不在于戏剧,而是在于认识的演员,在于已经指摘过多少次而再来指摘一次的他们的老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厢里来访问的熟人讲别的包厢里的人坏话,或是议论女戏,说扮傻姑娘的角"声带象变了味的芥酱",或者说那个大的女演员衣服穿得“象灯罩一样"——再不然是大家去赴晚会;到那儿去的乐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长得俏的话:——(但要看日而定;在黎,一个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还有是把对于人,装束,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评修正一番。真正的谈话是完全没有的——回家总是很晚。大家都不容易睡觉(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间),绕着桌徘徊,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笑笑。无聊透了。苦闷极了。又是睡不着觉。而半夜里,忽然之间来了个绝望的

他老实不客气笑开了。她又:“我想你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

“有这样的事吗?"克利斯朵夫惊愕的说。"怎么!你们竟这样的痛苦吗?”

“对啦,谁也没见过尘世的天堂。”

“对于我,这些人是有等于无。”

但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不容易对付的。他允许人家不喜他,允许人家喜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却不答应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味,是的;但至少得有一味。

兰德一声不,可是泪涌上来了。她作笑容,把手伸给克利斯朵夫。他动的握着:“可怜的孩!既然你们痛苦,为什么不想法摆脱这生活呢?”

“我的天!那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呢?”

“除了他们以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无足轻重了吗?”

“象保障你们的一样?可怜的克拉夫脱先生!你们所谓独立的保障也不见得怎么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们喜的事业。我们可又些甚么呢?没有一件事情使我们到兴趣——是的,我知,我们现在什么都参加,假装关心着一大堆跟我们不相的事;我们多么需要能关心一儿什么!我跟旁人一样参加团,担任慈善会的工作,到黎大学去上课,听柏格森和于尔-勒曼脱的讲演,听古代音乐会,古典作品朗诵会,还着笔记,笔记…我自己也不知记些什么!…我骗自己,以为这些是我所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不是这么回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腻烦!…我这样把每个人的思想老实告诉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并不比别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学,历史,科学,究竟跟我有什么相?至于艺术,——你瞧——我弹一阵,东涂西抹,涂些莫名片妙的彩画;——难这些就能使一个人的生活不空虚了吗?我们一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给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样明白的家伙,你想是有趣的吗?唉,我把他们看透了。我没有你们德国多情女的那运气,会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已经结婚的女,看看她们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们一样,让心变质,跟她们一样的庸俗!…我敢说,没有艰苦卓绝的神决计受不了这生活义务。而那神就不是每个女都能有的…光矢,日月如穿梭,一眨就完了;可是我们心中究竟藏着些的,好的东西,——只是永远不加利用,让它们一天天的死灭,结果还得拿去送给我们瞧不起,而将来也要瞧不起我们的蠢货!…并且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人家说我们是一个谜。那些男人觉得我们乏味,古怪,倒也罢了。女人应该是懂得我们的啊!她们是过来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实可不是这样。她们决不给你一帮助。便是我们母亲的也不了解我们,也不真心想认识我们。她们只打算把我们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罢,活也罢,都归你自己去安排!社会把我们完全丢在一边。”

她望着他,好似小姑娘挨了骂一样的垂丧气,接着说:“别这么冷酷啊!”“我并不毁谤贤淑的妇女,"克利斯朵夫兴兴的回答。“一个贤淑的女人是尘世的天堂…可是尘世的天堂…”

天晚上,她父母在家里招待宾客。她有说有笑,象疯一般大大的卖了一番风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课的时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脸苍白,胀得厉害。她无打采的连话都不愿意说,坐在钢琴前面有气无力的弹着,逢到快的段落都脱落了,改了几次也没弹好,便突然停下来说:“我弹不下去了…对不起…等一忽儿好不好?”

“噢,你多冷酷!"兰德说。

“谢谢罢!"兰德恼了。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兰德几个钟,对于她的变化也只见到有限的几,然而他已经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么时候是真诚的,——是永远真诚的呢还是从来不真诚的。这一兰德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和大多数望无所寄托而无从发挥的少女一样,完全在黑暗里。她不知自己是哪人,因为不知自己要些什么,因为她没尝试以前,本无法知自己要些什么。于是她依着她的方式去尝试,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险,同时摹仿周围的人,假借他们的神。而且她也不急于要选定一。她对一切都敷衍,预备随时加以利用。

他们都有自我崇拜:这是他们唯一的宗教。他们想教旁人跟着他们崇拜,不幸旁人已经都有了崇拜的目标。他们谈话,走路,烟,读报,举首,-,行礼的方式,似乎永远有群众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戏原是青年人的天,尤其在那些毫无价值而一无所事的人。他们那么多的神特别是为了女人:因为他们不但对女人垂涎滴,并且还要教女人对他们垂涎滴。可是遇到随便什么人,他们就得象孔雀开屏一样:哪怕对一个过路人,对他们的卖只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的,他们还是要卖。克利斯朵夫时常遇到这小孔雀,都是些画家,演奏家,青年演员,装着某个名人的模样:或是梵-狄克,或是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贝多芬;或是扮一个角:大画家,大音乐家,巧妙的工匠,刻的思想家,快活的伙伴,多瑙河畔的乡下人,野蛮人…他们一边走,一边梢里东张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着他们走来,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过去望着别。可是他们的失望决不会长久:走了几步,他们又对着后面的行人搔首姿了——兰德沙龙里的人明得多。他们的作是在思想方面:拿两三个人模型,而模型本也不是什么奇人。再不然,他们在举动态度之间表现某概念:什么力啊,乐啊,怜悯啊,互助主义啊,社会主义啊,无政府主义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们心目中,这些象的名词仅仅是粉墨登场的时候用的面。他们有本领把最贵的思想变成舞文墨的玩艺儿,把人类最壮烈的情减缩到跟时行的领带的作用一样。

“也是这样。”

“能够这样说已经不坏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实实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尤岂不耐烦的,是兰德仿佛兴的搜罗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的轻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呕的时髦人,大半是有钱的,总之是有闲的,再不然是在什么里挂个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全是作家——自以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写作变了一神经病,尤其是一满足虚荣的懒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难检讨,所以最容易哄骗人。他们对于自己伟大的劳作只说几句很谨慎但是很庄严的话。似乎他们知使命重大,起有不胜艰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不知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姓名而觉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听了一下,特别想知大家尊为剧坛重镇的那一位写过些什么。结果,他很诧异的发见,那伟大的剧作家只写了一幕戏,——还是一小说的节略,而那小说又是用一组短篇创作连缀起来的,而且还不能说是短篇,仅仅是他近十年来在同派的杂志上发表的一些随笔。至于别的作家,成绩也不见得更可观:只有几幕戏,几个短篇,几首诗。有几位是靠了一篇杂志文章成名的。又有几位是为了"他们想要写的"一书成名的。他们公然表示瞧不起长篇大著。他们所重视的仿佛只在于一句之中的字的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们的禅:不过它的意义好似与其通的不一样:他们的所谓思想是用在风格的细节方面的。他们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时候把刻微妙的字一律写成斜字,使读者绝对不致误会。

“有的。我也认识。可是他们多么可厌!…并且,我还得告诉你:我的社会虽然使我讨厌,可是我觉得,此刻我已经这个社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需要相当的享受,相当级的奢侈和际,那不能单靠金钱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钱。这生活当然谈不到什么光辉,我知。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请你别因为我告诉了你许多没勇气的话而跟我疏远。请你用慈悲的心听我说罢。跟你谈谈,我多么快!我觉得你是者,是个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给我一儿友谊,你愿意吗?”

“可是颇有几个有意思的人呢。”

于是他提议改天再来;但她一定要留着他:“只要一忽儿…过一下就会好的…我真胡闹,是不是?”

“要是不能呢?"兰德微微撅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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