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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反抗 第一bu 松动的沙土
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己!…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yu之网突然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dao。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被qiang毅的天xing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畅快的呼xi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么改变。他送了高脱弗烈特回来,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dong里打转。行人都低着tou。上工的姑娘们气忿忿的和望裙子里直钻的狂风撑持;她们停下来chuan着气,鼻子和腮帮都给chui得通红,脸上lou着愤怒的神se,真想哭chu来。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并非yan前的这阵风暴,而是他才挣脱chu来的jing1神上的风暴。他望着严冬的天se,盖满着雪的城市,一边挣扎一边走路的人们;他看看周围,想想自己:一点束缚也没有了。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的面目的sao扰!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zuo着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里,浑shen是雪。他高兴的抖了抖,象条狗似的。母亲在走廊里扫地,他在旁边走过,把她从地下抱起,嘴里唧唧哝哝的亲热的叫了几声,象对付小娃娃那样。克利斯朵夫shen上全给rong化的雪弄chao了;年老的鲁意莎在儿子的臂抱里拚命撑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着,叫他zuo"大畜生"!
他连奔带爬的上楼,进了卧室。天那么黑,他照着小镜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又矮又黑,难于转shen的卧房,他觉得差不多是个王国。他锁上门,心满意足的笑着。啊,他终于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宽广的湖,到了远chu1跟金se的雾化成一片。发过了一夜的烧,他站在岸旁,tui上gan觉到湖水的凉气,夏日的晨风chui拂着shenti。他tiao下去游泳,不guan也不在乎游到哪儿,只因为能够随意游泳而满心huan喜。他一声不chu,笑着,听着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tou蠢动。他tou在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只咂摸到一zhong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兴能gan觉到这些无名的力,可是他懒洋洋的还不想ma上加以试验,只迷迷忽忽的ti味着这个志得意满的陶醉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到了百hua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了几个月而象突然临到的chun天一样爆发起来的。
母亲招呼他吃饭了。他昏昏沉沉的下楼,好似在野外过了一整天以后的情形,脸上那zhong光采甚至使鲁意莎问他有什么事。他不回答,只搂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围tiao舞,让汤钵在桌上冒气。鲁意莎chuan着气喊他zuo疯子;接着她又拍着手嚷起来。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说,"我敢打赌他又爱上了什么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声大笑,把饭巾丢在空中。
“又爱上了什么人!"他喊dao。"啊!天!…不,不!那已经够了!你放心。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辈子的完啦!”
说罢,他喝了一大杯凉水。
鲁意莎望着他,放心了,可是摇摇tou笑着:“哼,说得好听!还不象酒鬼一样,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数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兴的回答。
“不错!可是究竟什么事教你这样乐的?”
“我就是乐,没有什么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对面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统统告诉她。她又亲切又不大相信的听着,提醒他汤要凉了。他知dao她并没有听,可也不在乎;因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们俩笑着,互相望着:他说着话,她并不怎么听进去。虽然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很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视他艺术方面的计划;她只想着:“既然他这样快活,那就行了。"他一边对自己的议论听得飘飘然,一边望着母亲的脸,tou上jinjin的裹着黑巾,tou发雪白,年轻的yan睛不胜怜爱的瞅着他,神气那么安静那么慈祥。他完全能看chu她的思想。
“我说的这些,你都满不在乎,可不是?"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哪里?哪里?"她勉qiang否认。
他把她拥抱着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得了罢!用不着辩。你这么办也不错。只要爱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谁了解。现在我再也不需要谁,不需要什么了:我心里什么都有!…”
“啊,"鲁意莎接着说“他现在又疯着一点儿什么了!…也罢!既然非风魔不可,我宁可他有这一zhong。”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mi,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tou,浴着yang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shen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gan觉到shen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shen子把下ba搁在船边上,象童时那样望着湖水liu过。他看见水中映chu多少奇怪的生灵象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yan前这zhong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是时间!…将来再说罢!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wu捞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罢!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飘浮。天气温和,yang光明媚,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终于懒洋洋的撤下网去;俯在到chu1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儿,他从容不迫的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chu的时候,他停下来chuan一口气。他知dao有了收获,可不知dao是什么收获;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se的鱼chu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象一窠luan蛇。他好不诧异的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chu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但才把它们提到水外,变化无穷的se彩就黯淡了,它们本shen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的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时候更mei…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luan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wu,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chu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chu2的和弦,象钟一般奏鸣的se彩,象mi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象多情的嘴chun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zhong热情,各zhong心灵,各zhongxing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bu剧,十bu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gan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象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zuo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活泼的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的以这zhong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座幻的占有,他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yan前,在他yan睁睁的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zuo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他的梦过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zuo着一桩事,心里就在懊恼没有zuo另外一桩。只要他在mei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gan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chu1。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当太尔式的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①——
①当太尔为神话中里第国王,因杀子飨神,被罚永久饥渴。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漂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wei一下…可是那zhong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chu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zhong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chu的懊丧:他莫名片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chu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shen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他从椅子上tiao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tou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cu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zuo蠢猪,混dan,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ba,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你这蠢驴似的嘴脸!你扯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罢,先生!-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se绯红,yan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般直chuan大片,也顾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谱冲冲的撕掉了,嘴里咕噜着:“去你的罢,你瞧,混dan!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起恼的是谎话。没有一点东西chu于真正的gan觉。只是背熟的滥调,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se,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tao。而且不只是爱情,一切的热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zuo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靠了最近六个月的经历,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的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看chu一条鸿沟。如今他tiaochu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yu望象打雷似的威bi1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这么说着,因为他明明知dao暴风雨快来了。
所谓打雷,他要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但在高chu1比较更容易chu2发,有些地方——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它们会制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xi引过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爆发即使不能随心所yu,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个的人都很jin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tou里在发烧,嗡嗡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yin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chui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一平静寂。天空继续酝酿着雷电。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zhong悲怆而痛快的gan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shen难过,可是你gan觉到血guan里tou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的putao。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zhong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yun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dao:“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有对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你惊醒过来,脑袋重甸甸的,失望,烦躁,说不chu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bu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yanhua缭luan,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时间!…奋激达于极点的原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持jing1神的平衡而使万wu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chu,在你意识消灭的时候统治一切,显得ju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了…
而突然之间是电光闪耀!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狂叫了。
huan乐,如醉如狂的huan乐,好比一颗太yang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huan乐,神明的huan乐!唯有创造才是huan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huan乐是创造的huan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she1chu来的。便是那些在ju大的火焰旁边没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无成的狼子,——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
创造,不论是routi方面的或jing1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liu离失所,跟着着枯萎憔悴的routi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chu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象开满了chunhua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guan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ju行尸走rou罢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liu在shen上liu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chu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shen沉的yan睛瞪了他一下。这zhong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luan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