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即将离开这躯壳,那种似曾相识的脱离感,脱离出去,挣脱出去的…感受。我暂时还有清楚的神智,但正在渐渐变弱。我感到,我就快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了。我能感到,死亡,想要拥抱我。”
“至少,这不痛苦,陛下。”我道。
“啊,是不痛苦。我感觉不到痛苦,比许许多多人的死亡要幸运得多。有许多人都死得非常痛苦,我知道。十年前我发动了战争,数十万人因此而死亡,我知道。那些士兵们,中箭倒地,被长剑切开身体,被长矛刺穿,鲜血流在大地上,我知道。那些平民们,被劫掠,被屠杀,老人们,女人们,小孩们,被马蹄踩死,被砍倒,被强暴,被吊死,被烧死,兵荒马乱,食物短缺,被饿死,喝了河里被血染红的脏水得病而死,大量尸体腐烂,瘟疫肆虐,疾病随着秃鹫和老鼠传播,人们全身溃烂,尸横遍野…我知道,我都知道,西门,我都知道…”皇帝咳嗽了起来。
我忙起身将皇帝稍稍扶起,轻轻拍着他的背。桑德斯爵士拿着一块纱布伸到他的嘴边,皇帝费了好大劲儿才吐出一口黑痰,浑浊的口水拖到了下巴上。桑德斯爵士把吐有痰的纱布包起来,扔到了床脚,那里已经有一小堆纱布团。我看到枕边有一叠剪好的干净纱布,便拿起一块擦去皇帝嘴边的口水,然后小心地让他躺下。
皇帝的呼吸变平稳了一些。
“我都知道,西门。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之后一段时间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睡着了。
我端详着皇帝的脸,望着这位我从六岁起就宣誓效忠的君主,望着这个我十分熟悉却从未真正了解的人。
要去评价一个你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无条件服从和追随的人不是件易事,我此刻却突然想对我所效忠的皇帝给出一个评价。也许是因为他即将死去。每当一个人死去时,我们总会不自觉地想在心中对死者下一个定义,给一个评价。回想他生前的经历,他做过的事情,他的功绩与过失,综合这些印象来得出一个结论。但要想对死者或者将死之人作出一个客观的评价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一个暴徒生前有多冷酷、凶残,不管一个恶人生前有多阴险、恶毒,当他们失去了生命,只剩下尸体冰冷、凄凉地躺在那里时,大多数时候,人们心中的仇恨都已被冲淡了大半。人们会耸耸肩说,那家伙是很可恨,可恶透顶,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呢?一个普通人死去时,他身上的缺点,他犯过的错误、做过的错事会被淡化,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在记忆中搜寻他好的方面,会有些惋惜地叹道,唉,其实还不差的一个人,可惜了。
死亡,会让人们对他人的看法和感受变缓和。导致这样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人类对弱者的、或多或少的、不由自主的同情。但更大程度上是源于恐怕是由于对死亡的本能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