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自策名士伍，待罪朝列，三为史臣，再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贻彼后来 者，何哉？静言思之，其不可者五也。何者？古之国史，皆自一家，如鲁、汉之 丘明、长，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闻藉以众功，方 云绝笔。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而著述无主，条章靡立。由是伯度讥其不实，公 理以为可焚，张、蔡二纪之于当代，傅、范两家嗤之于后叶。今史司取士，有倍 东京，人自以为荀、袁，家自称为政、骏。每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 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其不可一也。

前汉郡国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汉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兰台。 由是史官所修，载事为博。原自近古，此不行，史臣编录，唯自询采。而左右二 史，阙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状。求风俗于州郡，视听不该；讨沿革于台阁， 簿籍难见。虽使尼父再，犹且成其窥，况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其不可二 也。

窃以史置监修，虽无古式，寻其名号，可得而言。夫言监者，盖总领之义耳。 如创纪编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丰约。或可略而不略，或应书而不书， 此失刊削之例也。属词比事，劳逸宜均；挥铅奋墨，勤惰须等。某帙某篇，付之此 职；某纪某传，归之此官。此铨之理也。斯并宜明立科条，审定区域，倘人思自 勉，则书可立成。今监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无遵奉。用使争学苟且，务相推避， 坐变炎凉，徒延岁月。其不可五也。

自皇家抚运，沿革随时。至如

景云中，累迁太左庶，兼崇文馆学士，仍依旧修国史，加银青光禄大夫。 时玄宗在东，知几以名音类上名，乃改玄。二年，皇太将亲释奠于国学，有 司草仪注，令从尘皆乘著衣冠。玄议曰：

初，无量与怀素俱为侍读，顾待甚厚；及无量等卒后，秘书少监康原、国 博士侯行果等又侍讲，虽屡加赏赐，而礼遇不逮褚焉。

刘玄，本名知几，楚州刺史胤之族孙也。少与兄知柔俱以词学知名，弱冠举 士，授获嘉主簿。证圣年，有制文武九品已上各言时政得失，知几上表陈四事， 词甚切直。是时官爵僭滥而法网严密，士类竞为趋而多陷刑戮，知几乃著《思慎 赋》以刺时，且以见意。凤阁侍郎苏味、李峤见而叹曰：“陆机《豪士》所不及 也。”

异本。数年间，四 充备，仍引公卿已下殿前，令纵观焉。开元六年驾还，又敕无量于丽正殿以续前 功。皇太及郯王嗣直等五人，年近十岁，尚未就学，无量缮写《论语》、《孝经》 各五本以献。上览之曰：“吾知无量意无量。”遽令选经明笃行之士国博士郄恆 通郭谦光、左拾遗潘元祚等，为太及郯王已下侍读。七年，诏太就国监行齿 胄之礼，无量登座说经，百僚集观，礼毕，赏赐甚厚。明年，无量病卒，年七十五。 临终遗言以丽正写书未毕为恨。上为举哀，废朝两日，赠礼尚书，谥曰文。

至忠惜其才，不许解史任。宗楚客嫉其正直，谓诸史官曰：“此人作书如是， 置我何地！”

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统各殊，指归咸别。夫《尚书》之教也，以疏通 知远为主；《秋》之义也，以惩恶劝善为先。《史记》则退士而雄，《汉 书》则抑忠臣而饰主阙。斯并曩贤得失之例，良史是非之准，作者言之详矣。顷史 官注记，多取禀监修，杨令公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则云“宜多隐恶”十羊 九牧，其事难行；一国三公，适从焉在？其不可四也。

古者自大夫已上，皆乘车而以为騑服。魏、晋已降，迄乎隋代，朝士又驾 车，历代经史，有其事，不可一二言也。至如李广北征，解鞍憩息；援南伐， 据鞍顾盼。斯则鞍之设，行于军旅；戎服所乘，贵于便习者也。江左官至尚书 郎而辄轻乘，则为御史所弹。又颜延之罢官后，好骑闾里，当代称其放诞。 此则专车凭轼，可擐朝衣；单御鞍，宜从亵服。求之近古，灼然之明验也。

时知几又著《史通》二十卷，备论史策之。太右庶徐重其书，尝 云：“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知几自负史才，常慨时无知己，乃委国史于 著作郎吴兢，别撰《刘氏家史》十五卷、《谱考》三卷。推汉氏为陆终苗裔，非尧 之后。彭城丛亭里诸刘，自宣帝楚孝王嚣曾孙司徒居巢侯刘恺之后，不承楚元 王。皆据明白，正前代所误，虽为俗所讥，学者服其该博。初，知几每云若 得受封，必以居巢为名，以绍司徒旧邑；后以修《则天实录》功，果封居巢县。 又乡人以知几兄弟六人士及第，文学知名，改其乡里为乡居巢里。

知几长安中累迁左史，兼修国史。擢拜凤阁舍人，修史如故。景龙初，再转太 中允，依旧修国史。时侍中韦源纪讷、中书令杨再思、兵尚书宗楚客、中 书侍郎萧至忠并监修国史，知几以监修者多，甚为国史之弊。萧至忠又尝责知几著 述无课，知几于是求罢史任，奏记于至忠曰：

凡此不可，其实多，一言以蔽，三隅自反。而时谈议，焉得笑仆编次无闻 者哉！比者伏见明公每汲汲于劝诱，勤勤于课绩。或云坟籍事重，努力用心；或云 岁序已淹，何时辍手？窃以纲维不举，而督课徒勤，虽威以次骨之刑，勖以悬金之 赏，终不可得也。语曰：“陈力就列，不能则止。”仆所以比者布怀知己，历诋群 公，屡辞载笔之官，愿罢记言之职者，正为此耳。当今朝号得人，国称多士。蓬山 之下，良直差肩；芸阁之中，英奇接武。仆既功亏刻鹄，笔未获麟，徒殚太官之膳， 虚索长安之米，乞以本职，还其旧居，多谢简书，请避贤路。惟明公足下哀而许之。

昔董狐之书法也，以示于朝；南史之书弑也，执简以往。而近代史局，皆通籍 禁门，幽居九重，人不见。寻其义者，由杜彼颜面，防诸请谒故也。然今馆中作 者，多士如林，皆愿长喙，无闻。倘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贬，言未绝而朝野 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夫孙盛实录，取嫉权门；王韶直书，见雠贵族。人之情 也，能无畏乎！其不可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