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并未发觉,因为她正在替曹雪芹剥香榧,硬壳之中,果仁以外的那层黑衣,要细细的刮干净了才好吃。此时,只见她垂着眼帘,睫毛在平常看似有若无,这会才看清楚,虽细且淡,却即密而齐,眨眼时如两幅湘帘,倏起倏落,曹雪芹就不由得忘其所以了,紧盯着看了。
秋月偶一抬头,当然发觉了;她对曹雪芹所有反常的言行,都是不肯轻忽的,当下问道:“怎么啦?”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有那儿不对劲?”
“我一直在瞧你的眼睫毛。”曹雪芹童心十足的,拿手比划“刷,一下上去,刷,一下下来。记得不?我小时候,最爱放帘子。”
怎么不记得?一到夏天,滴水檐前又高又宽的芦廉,总在辰时便得放下;曹雪芹最爱抓住帘绳,突然松手,芦帘一失拘束“刷拉”一声,直垂到地,带来一片清凉的阴影,觉得是件最痛快、最好玩的事。
“你好说呢!就为你听那‘刷拉’一声,还我差点摔死。”
记不得是康熙六十年,还是六十一年的夏天了,那天夕阳西下该当是卷帘的时候,恰好眼前无人,秋月自己端了两张方凳叠起来,爬了上去用书叉去勾那反弹到顶的绳头;不到下面方凳有条腿坏了,一侧之下,秋月仰面栽了下来,将后脑勺都摔破了。曹老太太从没有认真骂过孙子,只有那一回心疼秋月,狠狠训了曹雪芹一顿。
十几年前的事,恍如眼前;曹雪芹歉意地笑道:“不过,我可也为你挨了老太太的骂。”
“不骂还好,骂了我更受罪。”秋月回忆着说:“当时你是哭着让人哄走了;老太太可又疼你在心里,说不出口。那一下什么人都不对劲了,嫌这个,说那个,还是得我起床来对付。”
“我倒还不知道这一段。”
“你怎么会知道?老太太在日,上上下下为你受的委屈,可多啦。“秋月又说:”你要不能替老太太争口气,咱们的委屈,可都是白受了。“听得这话,曹雪芹心里很不安“你说,我要怎么样才是替老太太争气?”曹雪芹说道:“老太太常说,指望我无灾无难,平平安安过一生。那可是得看命,不时能强求的事。”
“怎么叫不能强求?莫非你就不知道‘自求多福’这句话?”
曹雪芹默然,就着秋月替他剥得香榧,喝了两口酒,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不一定要会做八股文才能‘自求多福’。”
“不要说这个了!只要你肯用功读书就行了。”秋月又加了一句:“省得临时抱佛脚。”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很想告诉她:“博学鸿词”数十年不一定举行一次,是哄你的话,别痴心妄想吧。转年想到秋月听了这话的反应,便不忍出口了。即不忍出口,就索性再哄哄她,至少也可以让她快慰于一时。曹雪芹想定了便说:“你的话不错!我得好好而在《昭明文选》下点功夫;杜诗也得重新理一理。”果然,秋月愉悦的微笑了,眼角唇边浮起的皱纹,看来显得老了,但那双眼却仍旧澄如秋水,令人不敢起什么杂念。
“你最近做诗了没有?”曹雪芹突然问说。
“早就丢开了。”秋月答说:“我这哪叫诗?不过,你倒真得下点功夫,免得将来闺中唱和,给逼了下去。”
“你也说得太远了。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还会怎么样?还不是太太一去,就得定下了。”秋月又说:“太太连见面礼儿都预备好了。”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