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时刻我正和纪言站在幼儿园的高草里。我们面对着面,我的脚是踮起来的,也许下一刻就向他奔了过去。秋千已经被这蓬勃的草包围了,它再也不能飞上天空了。所有的这些都老了,都不能再回去了。也正如我也许可以跑到纪言的面前,但是我们却跑不回从前的光阴里。
时间最好可以在此刻停止。我和纪言就站在这里,我们不远不近,不用道别不用回首。
可是我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竟然连站立也不能。我跌倒在草地上。比从前任何一次心绞痛都更加严重,像是有什么无比锋利的东西在我的心上打洞,一排一排一串一串地打洞。绿色的高草和我的纪言都在眼前消失了。我像是被提了起来,飞向漩涡般的黑暗隧道。仿佛每一次心跳里,那些冲进心室的血都变成了黑色,浓烈的沥青般的黑色,它们是如此粘稠。已经不能再流动。渐渐地,它们在我一起一伏的呼吸中降温,板结,铺展在血管壁上。
草丛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纪言在向我奔跑过来。我已经不能开口对他说话,我的声音被那些疼痛紧紧地拘住了,无法得到释放。我是想说,一定是小沐出事了。我可以看到,她此刻正在疼痛里挣扎,她的内心很痛苦。那一定不是一种简单的生理上的痛苦,因为我隐约听到她说:
不,不,不…
她一定出事了,纪言。我们要去救她,纪言。她要死了,纪言!我在心里大叫,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真想把自己的身体打碎,把那些声音放出来。于是我开始捶打自己,我的嘴大张着,眼睛看着纪言。可是我只能看到一大片黑色的沥青凝结住了,我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纪言那一刻一定感到震惊。这女孩在高草里翻来覆去地滚动,表情是这样痛苦,大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像是中了邪,像是被恶魔缠上了身。我隐约感到他抱住了我,他问我:
“你怎么了?是心脏又在疼了吗?是小沐的心脏病复发了吗?”他是明白的,他明白我们的息息相通。于是他抱起了我,飞快地在高草中奔跑,带我离开,带我去挽救小沐。
时光没有在我们面对着面,把过去和未来掂在左右两只手上的时候停止。时间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纪言抱着我在夏天末尾茂密的草丛中奔跑。而我感到一切慢了下来,心绞痛,小沐的叫声,一种和我息息相关的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流失,逃逸出去,永远离开了我。
终于停息了。再也没有了小沐的声音,一切回复宁静,而和我息息相关的声音,呼吸,心脏病,还有那个生命,都被收走了。从此我是我了,我是我自己了。我是孤独的我了。
不不不,小沐,不不不,小沐,你等等我,纪言正带着我赶去看你,你等着我。
纪言仍旧抱着我奔跑,他一边拦道路中间的车,一边向前跑。他还不时低头看看怀里的我。
在拦下车的那一瞬,他低头看到,我已经不再挣扎,不再疼痛,不再张大嘴巴企图告诉他什么。我的眼角淌下了一行眼泪。
是的,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小沐的眼神,她睁大的眼睛像不断有星星落下来的天空,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无光。终于再也没有一颗星辰,世界被她轻轻地从手中放走了。她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再把自己的眼皮合上,让自己死得安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