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省了自己的背叛我却不能返回土地，不能去亲近自己的生命之源。我从前风雨劳作过的土地已经所剩无几：修了路，盖了楼，挖了鱼塘，卖了土，了坟茔…我们为自己的背叛付了惨重代价。我们自己离开了土地不再靠田吃饭也还罢了，我们万万不该在自己摆脱劳作、离开土地后，反过来再打土地的主意，一次地开发利用它们，以使我们中的某些人暴富，攒足几代人的钱。当有人糟践土地、毁弃土地的时候，问题的严重并不在于这件事本，而在于埋在人们灵魂中的观念固。正是在人们的麻木和冷漠中，毁挖耕地的恶行才公然发生。地没了，有人正乐得逍遥。“祖祖辈辈啃土坷拉，难我们还一辈地？”——这是年轻人的心态。“某乡某村农民不再靠田吃饭。”——乡村通讯员靠写这类消息名利双收。共和国土地每年百万千万亩递减，眨间一批批农民失去了耕地，为什么？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开垦的小自由依然在我的记忆里散发五谷芳香；散发芳香的，还应该包括粮养育生命这一世间最为朴素的真理。华夏大地，锅盖大的，席大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地，曾经救活了多少中国人和中国家，我们说不清；那么，随着人的激增，成片成片农田的丧失将会给我们，给我们的孙孙带来什么？对此，我们应该能够说清。

请你相信：当年我背着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带着四类弟的胎记，在田野苦作苦劳并没有对农活到厌倦，那时我整天歌声不辍，快活得很。我劳作之余手不释卷认真读书诚乃天使然，决不敢奢望将来靠知识吃饭。至于我一旦摆脱阶级歧视便极尽努力挣份“面”工作，完全是因为受了在田野里读书时某位队长的“激将”他多次当着许多人的面让我难堪：“凭咱这德，还想不受累，靠书本吃饭？”我咽不下这气，才有了后来弃农从教，才有了父亲的惊喜和荣耀。究其实，我后来的所谓“自学成材”也是为人们贱视劳作、视务农为下的观念所激发了。与我当年受到训斥遥相呼应的是，如今我偶尔回家拜访仍在田的农友，听到的话是恭维看到的目光是钦慕，我俨然衣锦还乡算个人了！可有谁理解我内心的惶惑、愧疚与自责？倘有人破大骂，哪怕在内心暗暗责骂我的背叛，这世界就有戏了！

题上产生了本错位。

问苍茫大地。面对苍茫大地我气咽声吞。它在瘦损，它在沙化，它在板结，它在带毒作业(化、农药、除草剂的残余质愈积愈多)；它已很难听到鸟儿迷迷丽丽的歌，它已很少看到蝴蝶和蜻蜓的倩影，它的血——大河小渠的已阻、腐臭！盘问，质问，责问，凌厉的，愤怒的，义正词严的，冤衔恨的…发千古天问的恰恰应该是土地，是被它养育的人类恩将仇报无情毁弃的土地！

1999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