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注意“人生到此，天宁论？”这八个字又送了过来。而且那人生两个字一顿，天两字一扬，宁论之后，带一个啦音，拖得极长.分明有疑问的意味在内。虽然只是八个字，小秋听了不觉心里砰砰地动起来.觉得这里面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苦恼。最后听到她念那“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每个字都拖得极长极细，若断若续.好像要念不来。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一阵伤心。两行泪，扑簌簌地直落下来。直等对过屋里，书声完全都停止了，小秋两手了膝盖，直着光，望了前面，那泪珠还滴溜溜地下来。在他这样神的时候，那对过书房里的书声，也寂焉无闻了。小秋忽然醒悟过来，心想，她为什么不念书了呢？莫非也哭起来了吗？那是当然的，我听她念书，还是这样伤心，她自己念着哪里还有不伤心之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早也不伤心，晚也不伤心，何以单单是今天伤心起来了呢？大概就为的是今天她读书打我的招呼，我不曾理她，所以她为了这一小事，引起她的终大恨来了。不过她已经问过狗，知我病了，何以还会伤心呢？难我有小病，她就这样的不自在吗？然而彼此相识还不久呢，照说是不会如此的呀！小秋心里想着，那两只睛，便转过来，由对菜园的窗，改了向朝天井的窗望着了，但是他自己老早为避嫌疑起见，把书桌倚着，缩来了两步，所以坐在书桌边，看得到天井里的樟树，却看不到对过的书房。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边来，这倒于意外，华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在那里哭。她半截，都伏在窗沿上，一手托了在那里神，睛却望着天井屋角

菜园里那两株梨，已是谢了七八停，满菜地里都飘着白。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经雨一番洗濯，都青郁郁的。在篱笆外，天空里飘着半截垂杨，卷在细雨烟里，摇摇摆摆。有几只燕，放开后的双剪，在树边飞来飞去。他想着两句诗：“落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是那个落的落字，又仿佛是惜字，自己却解决不下来，要去问人。自己继续地又想着，设若能娶到华这样人老婆，那么，细雨天，闺中无事，把这风雅事提来谈谈，那是多么有趣！然而她有了个癞痢了。我们先生，真是有无珠，读书明理，所为何事，这样好的姑娘，会许这样一个女婿？竟是这样糟蹋女儿！何必要她念书，糊里糊涂坑死她就完了。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可恶可恶，可恨可恨！他心里想着，那只右手就情不自禁地“哄咚”在桌面上捶了一下。这茶壶里的茶，可是泡满了的，碰得茶壶盖直起来，桌面上溅了好些个沫.便是面前放的一本《文选》，也了大半本。自己这才醒悟过来.技着布将桌面抹净了。这就听得华在对面屋里.放书声来：“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宁论？”这是江淹的《恨赋》呢。先生不是教她读些《礼记》、《诗经>、.她是取瑟而歌。哼，不必了，你是名有主的，我病了，你会真有恨吗？我不受你的骗，我不再受你的愚了。这书声，我不要听了…可是那书声，益发念得抑扬顿挫，一个字一个字地送耳朵来.乃是。明妃去时，仰天叹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岱云寡。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这说的是汉明妃的事情，像那样一个人，嫁给了胡人.多么可怜！那么.红颏薄命，千古一律，这怎能怪她？嫁癞痢小，那决不是她的本意。一个女，讲了三从四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了的亲事。你叫她有什么法可以躲开？逃跑，往哪里去？而且她这个女.决不肯的；家，太作孽了。那么，只有死。而且她这苦.还不许对人说，说了人家要骂不要脸的。只有借人家酒杯，浇自己块垒，念些古人伤文字，来自己的不平。是了，惟其如此.所以她念《恨赋》，恐怕并不是先生教的，是她自己念的呢！这样说.她未必是要念给我听，我再听下去，听她再念什么？

吗？”狗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这倒好，我没有得赏，他还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呢。便笑：“我也是这样说，师兄妹同砚之情总是有的。我也因为她心，我和你说说。”小秋：“我也不睡了，起来吧。”他搭讪着起来穿衣服，就把这一番话牵扯过去。他漱洗完了，也不念书，教狗泡了一壶茶，两手捧着，坐在书桌边，只看窗外的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