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很多人都劝师父不要收下我,可怜我孤苦无依的话,最多收留我做个小仆从就行了,收做徒弟只是平白惹大家笑话。可是师父和师娘说已经习惯什么都自己动手做,不需要仆人伺候,就算要人伺候,自己的徒弟不也比仆人贴心吗。所以还是坚持收下我。师父和师娘待我都很好,没有把我与他们的子女或是另外几个徒弟有所分别,但是我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因为同门都看不起我…”
风文远述说自己的经历到这里,心里反而感到轻松许多:已经到这一步,自己就算于心不忍也没有退路了吧?看着很认真听着自己说话的影魅,心想如果他知道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我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九尾狐,他们在师父师娘面前还好,背地里哪瞧的起我这个野狐狸?我比他们晚入门,学东西自然比他们慢的多,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有多么愚笨,偶尔我学法术比他们快些、得到了师父的夸奖,他们又会在背后说我出身不好,一个野狐狸学了法术也是野狐狸。”风文远回忆着那段日子,自己边说边缓缓摇头,那时候自己除了师父和师娘,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名义上不是仆人,但所有师父吩咐徒弟们作的打扫工作全是自己独自在做,其他人还会在一旁风言风语:本来就是当作仆人收进来的,出身不好人又笨,如果连这种粗活都干不好,还有什么用处。这一切直到融环来了之后,才发生了改变。
“越融环是我师娘的外甥女,她第一次来到我师父家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但是已经生得美丽非凡。第一眼看见她时,我的同门们都惊呆了,先是张大嘴盯着她看个不停,然后就一拥而上献起了殷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融环她没有跟他们多纠缠,反而跟我这个一直躲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人先打起了招呼…”他边说,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那个时候的他,可不是因为没有被越融环的魅力迷住才不上前打招呼,而是他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分,觉得上前去除了会招来同门的羞辱与越融环的漠视外,不会有所得,没想到却因此引起了越融环的注意。
“越融环说她不喜欢那些骄傲的同族,她喜欢跟我说话,跟我一起玩耍。随着我们之间交情越来越好,她到师父家里来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她是那么美丽可爱,所以师父师娘,以及师兄弟们都很欢迎她,以为她只是喜欢和同年龄人玩耍才老是跑到这里住下不愿回去。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了找我才来的。有了融环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同门们是否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师父教的法术我根本学不会有什么关系,只要有融环在我身边,不管干什么,我都觉得轻松愉快…”风文远说到这里,望着漠然的影魅,苦笑一下,心想: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这不等于是对牛弹琴吗?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有一天融环突然哭着跑来找我,说是师父到她家里向她的父母提亲,想把把她许配给师父的长子。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僵住了,虽然同门们平时都习惯对融环献殷勤;随着年纪增长,也有直接表白说想和她白头到老的,但我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些,毕竟我们妖怪的岁月比人类还要长久得多,我和融环一直以为成家立室应该是很遥远的事。可是这件事忽然就到了眼前,我知道我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融环,但我是真心喜欢她,她的心里也只有我:万一她父母答应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前去提亲的人是我师父,我们两个小辈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吓得眼泪盈盈地等着命运的决定。
幸运的是,融环的父母并没有急着答应,他们一来觉得女儿还小,二来想要问一下女儿自己的意思,所以我们才逃过了这一劫。事后我和融环商量了一下,觉得与其这样日日提心吊胆,不如跟长辈们把事情说明白。她的父母这样宠爱她,我师父师娘也对我很好,他们应该不会介意种族的差距,说不定再我们的哀求下一时心软,会成全我们也说不定。”
他长叹一声,看着上方树叶间斑斑驳驳露出的天空,自嘲着:“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太天真了。我们总觉得长辈对我们关心爱护,他们就会从心底为我们考虑,体谅我们的心意;我们忘记了长辈有长辈的规矩,他们再疼爱我们,也是在我们不触犯他们身为长者的威严的情况下,如果做晚辈的触犯了他们的威严,那后果简直不堪想像。
我们分别向各自的长辈提起这件事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我师父,他这个人爱面子,这次亲自上门为儿子提亲被拒,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极没面子的事。没想到这件事情的源头居然在自己的徒弟身上,而且我还不知死活地跑到他面前说了出来,后果可想而知。师父大发雷霆,说我是个知恩不报的畜生,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我想师父当时可能是气坏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吧。可是我听在耳中,心中还是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我一直以为,至少师父、师娘是不在乎我的出身的,再加上融环,有他们三个的认同就够了,我不在乎其九尾狐怎么看我。可是师父的话就像在我的心里戳上一把刀子,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可怜我,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已。这次事情就连一向爱我的师娘也没有为我说话———毕竟我搅坏了他儿子的婚事嘛。
我被师父关进柴房,隐约听同门说起,融环也被她父母关了起来,说她看上了一个野狐狸;她的父母气得不比我师父轻,而且一气之下就要答应她与我大师兄的婚事。融环的性子很刚烈,不但抵死不从,反而剪掉了自己的头发,说要出家当尼姑去。她的父母被她吓住了,才没有急着为她订婚,但还是把她关在家里。
我们各自被长辈们关了一段日子,他们气消了,把我们放了出来,但是为了防止我们“越陷越深”他们平时对我们两个严加防范,不许我们再见面了。我在同门中日子也更加难过,大师兄不说他自己想要横刀夺爱,却认定是我破坏他的好事,所以带着同门们处处找我麻烦。原来会护着我的师娘,因为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也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见长辈们都不阻拦,他们当然变本加厉地欺负我,那些日子里,我的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从来没有一天不带着新伤入睡。
这些我都忍了下来。我还在等着再见到融环,还幻想着长辈们有一天会可怜我们的心意,能够成全我们。直到真的再次见到融环,我的美梦才被打破了。
那天融环的父母带着她来到师父家里,我正在洒扫院子,她就从我面前走过去。她消瘦了许多,整个人像是只剩下骨架;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被她自己咬到渗出血痕。我打从她走进院子就一直盯着她看,但是她却连头都没有抬,连眼角都没向我瞄一眼。我知道她见了我,就如同我的心思全在她身上一样,可是我们却不敢交谈、不敢接触,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不敢有。
她随着父母进入了正堂,我没有资格跟进去,就在堂外踟蹰,自己找点这个干干,找点那个干干,想听他们要说些什么。因为看到她的父母都是一脸慎重,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我心里盘旋着。
果然,她的父亲一开口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这次来,是来答应上次师父提的亲事的。师娘虽然很想要融环给她做儿媳,但是毕竟心疼融环,问了一句“环儿自己愿意了?”融环不等她的父母开口便抢着说:“我愿意了!”她一个女孩子家,自己开口当众说答应婚事,不仅我在外面听得心胆俱裂,就连对她的性格很了解的师父他们也十分吃惊,师娘甚至惊讶得把杯子掉到地上。
融环接着又说:“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们不要再为难文远了!”这时她的父母一起开口斥责她:“你在胡说什么!怎么这个时候还在想着那个野狐狸!”融环根本不理他们,对我大师兄问:“你说我如果不同意嫁给你,你就要唆使你父母把文远赶出去,然后下手杀害他,伪装被其他妖怪所害。现在我已经答应要嫁给你了,你能不能当众发誓,说你不会这么做!”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融环要答应这件婚事,为什么大师兄没驱赶在外面偷听的我———因为他想让我亲耳听见融环说要嫁给他。
被融环当众说出阴谋的大师兄十分尴尬,正向长辈们拼命解释他没有这样做,但是融环接着说:“你不用解释了,反正我已经答应嫁给你了,不会反悔。但我不相信你说的若是我嫁给你、你就放过文远的保证,因为你是个卑鄙小人!我知道即使我嫁给你,你一样会在背后下手害他,所以今天我当着长辈们的面说明白,如果以后文远有任何闪失,即使我跟你已经是夫妻,你也休怪我翻脸无情,与你生死相见!”
我听到这里,心里有了打算,立刻悄悄的退了出去,身后是厅内师父在厉声斥责大师兄的声音。我知道,不管师父此时此刻有多生气,事后他还是会原谅大师兄,因为大师兄是九尾狐,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我永远是只野狐狸,不管大师兄多么卑鄙,在他们心目中我也比不上他。既然大师兄威胁融环说要赶我走,那现在我要自己走。我走了之后他就没有了威胁融环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融环当众揭穿他的卑劣用心,如果我失踪了,长辈们就算嘴里不说,心里肯定还是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勾引他们女儿的野狐狸不在了,融环的父母还肯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那种品行的九尾狐?我倒要看看,大师兄他还有什么法子逼迫融环嫁给他。
想到这里,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卧室,为了显示我不是有预谋的离去,贴身衣物我一样也没带,只拿走了师父赐给我的宝剑和融环给我的信物。我匆匆离开师父家,身后听见同门们在到处呼唤我的名字。找我干什么?多半是要和大师兄对质吧?他威胁融环的事情难道还能让我事先知道?还是问他会不会对我做出他威胁的那些事情?他平日里是怎样对待我的,虽然师父师娘面前多有掩饰,但是师父真的不知道吗?
我回首望着自己居住了近百年的家,知道这一走,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如果运气不好,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师父师娘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但是因此就要我与心爱的人分开,就要用我们的爱情当祭品,我不甘心。我没有办法反抗,因为我确实没法与九尾狐相提并论。可是我会变得强大,我总有一天要变得和九尾狐一样…不,比他们更强大,然后正大光明地去向融环的父母提亲:我是比你们更强大的妖怪,所以你们尽可以将女儿放心地交给我,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我在我与融环曾经多次对坐谈心的树洞里藏下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打算。我知道以她的聪明,一定可以看到这封信的。然后我就远走他乡,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在各界流狼了许多年,发现别说是想要变强,单身一人即使想要在世间生存也不容易。我思考了一段时间,决定到人间界来。这里的环境虽然不适合妖怪生活,但同样地,强大的妖怪也很少,像我这种妖怪就活得容易些。直到前些日子偶然听说这人间界也有灵兽必方,我才觉得来这里真是来对了。”
说到这里,风文远见影魅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暗暗叹口气:他确实不适合必方,话都说到了这种地步,他居然还是没有意识到我的意图吗?
“我想要得到能与九尾狐抗衡的力量,可是这么多年的漂泊告诉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想要变得强大还有别的办法,一只只有神、魔、仙才能拥有的灵兽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说话间,他手中的宝剑已经出鞘,对着影魅凌头刺下。
影魅这种生物成为妖怪的机率十分低,风文远这几年漂泊下来也算见多识广,也从未闻见这种妖怪。经过他这些日子来的观察,影魅没有血肉内脏,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心脏咽喉之类的要害。对于一般的攻击,影魅都会用飘散成影雾的方式闪避,一旦被他化作了雾气,想要伤他就会变得十分困难———当然雾气状态下的影魅也不能反击。风文远早就再脑海中多次描绘与影魅交战的情景:一定要速战速决,一旦惊动了必方赶来助阵,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取胜。就算是让他飘散,自己也不可能消灭雾气状态下的他。
所以风文远挥动师父赐的宝剑,目标直取影魅顶门。即使是影魅,被这把宝剑穿过,也没有机会再飘散离去了吧?
影魅完全没有提防,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风文远站在他身边,刚才他又认真地听着风文远说那些他不太懂的话,所以风文远的剑得以毫无阻碍的刺进他的身体。
风文远注视着影魅的身影慢慢从有到无,最后变成一团雾气,与将要下雨的林中湿气混杂在一起,再也看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风文远凝视着影魅消逝的地方,呆立良久,终于长长地叹口气,转身离去。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他一个影魅却偏偏要跟必方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