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人有几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了一句。

“千里河内，公之故国，已是空空如也！”吕不韦一声喟“河内昔年之景象，两公当比不韦知之更。而今河内，却是惟见城池，不见村畴，百余万河内庶民，十有八九都跟着秦军了函谷关。残余一两成，也都被官府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内，竟比洛王畿更过荒凉破败！秦固三败，然仅仅败军而已，人基并未失几多。六国固胜，元气却是大伤，人失之更是空前。河内便是一半魏国，如此荒凉萧瑟，须得多久岁月才蓄积得百万人？纵想成军抗秦，却是谈何容易！如此看去，这‘两败俱伤’便大是不同。秦国外伤，六国内外俱伤。孰轻孰重？公自断之。”

“好！”吕不韦淡淡一笑“十年以来，两公到过河内么？”

“两公之言差矣！”吕不韦哈哈大笑一阵坦率答“两公虽则才多谋，然蜗居邯郸市井太久，所执之论，皆为山东士庸常之见也。不韦久为商旅，惟有一长，便是长年累月地在各国周游走动，所见所闻皆是实在无虚。不韦之见，山东士们的‘秦赵大争，两败俱伤’之说，却是太过轻率也！”

“何以见得？”薛公立即跟一句。

“但说便是，老夫敢回河内么？”公红着脸一句嚷嚷。

有一次，吕不韦在平原君府邸与几员赵军大将会议兵商事，言及河内之民逃国，大将们竟异同声说这是秦军裹胁所致。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平原君见吕不韦默然不语，便问吕不韦以为如何？吕不韦淡淡笑：“魏国占据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却有几个秦人魏？赵国容纳一支老秦，费力费时三百余年，最终依然是三四成离赵回秦。秦人裹胁之力，也未免忒是离奇也。”一语落，大将们脸便黑了。平原君尴尬得呵呵笑了一阵，竟终是没有说话。

，联军三败秦军，竟将秦国回了函谷关，河内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国韩国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东六国与不可一世的秦打了个平手。可仔细参量，这个“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说这六十余城的河内之地，原本是三晋腹心，千里沃野村畴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风华！昔年纵是窝冬之期，河内原野也是炊烟袅袅如暮霭飘，鸣狗吠如市声喧嚷，毗邻城池号角遥遥呼应，条条官车络绎不绝，那一番气蒸腾的气象，任谁也是也。然则便在倏忽之间，这河内原野竟变得一片萧瑟落寞，十里不见一村，百里难觅炊烟，惟余座座城池在连天风雪中孤独地守望，暮中一声声闭城号角苍凉得令人心碎。

“他国人也同样失么？”薛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不韦多年经营兵盐铁，对目下各国人有一大致推算。”吕不韦笑“秦国人，当在两千三五百万，占天下人泰半也。”

也就是那一次，吕不韦真正说服了两个风尘隐士抛却了山东士们难以释怀的仇秦之心，愿意与他共事谋划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业。说到底，但凡战国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报效祖国，然在报效无门之际却也不会永远地拘泥于国囹圄。毕竟，战国之世的天下意识是宏大主，国畛域事实上被士人们看作极为偏狭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吕不韦何能以卫国人之寻觅得两个隐居在赵国的魏国名士来谋划一件秦国大计？

“人。”公薛公异同声。

便在这漫天大雪之中，车终于到了白津渡。

“不韦所见，六国人皆大损伤。”吕不韦掰着指数起来“楚国老郢都区域人最多，然被秦国夺取而设置南郡近二十年，秦军回撤之时，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了蜀地。那个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蜀至今络绎不绝。东北两面，燕齐大战后两国人原本已经大大减少，虽无大逃亡，然所余三四成人何年才能复原？韩国更不消说得，数十万庶民连同上党早归了赵国，河外之民不断逃国，总共人剩余不到百万，几乎不到秦国一个郡！魏国河内已失百余万，全河外人不过五六百万。赵国大败之后惨胜，壮男已是十余其三，举国人锐减到不到千万，勉力重建新军二十万，却得一力防范死灰复燃的匈。如此大势，是两败俱伤么？”

对天下商旅，吕不韦最是熟悉不过，对这几乎便是半个故乡的河内之地，吕不韦更是熟悉得如数家珍闭目也可周游。最令他喟的是，河内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韩老民，可在秦国的河内郡过了十多年日，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秦人。长平大战，河内十五岁以上男悉数军为伕，竟是人人踊跃。秦军败退回防，河内之民又是悉数随秦军“逃国”到关中去了真正的秦人！战国之世地广人稀，人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盖人可夺地，地却未必能夺人。河内之地可谓天下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余万魏韩之民却是离了故土随秦军而去，何能不令人一声浩叹！

云庐大帐一阵默然，终是公笑叹一声：“商人终究务实，先生难得也！”

白津者，因神异白之传说而得名也。大河经中原，到得卫国地面正是中段。卫国都城濮在河南，与之遥遥相对的大河对岸有一座山。时人传：山下常有白如云群行，白

“敢问两公，战国之世，国本何在？”

薛公公第一次被吕不韦请到云庐，便与吕不韦了一次长夜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要吕不韦说说何以看好秦国？薛公说法，长平大战秦国大军死伤过半，三败之后更是退回函谷关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势犹如霜后秋草，五六十年决然不能恢复元气；当此之时，且不说扶助嬴异人能否成功，纵然成功，又能如何？公则嘻嘻笑：“秦赵两败俱伤，然赵有五国后援，复原只在朝夕之间。秦却是独木一支，失之下，能撑得几日？公携危人，又危，盲人瞎，夜半临池，有个好么？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辅佐信陵君回魏称王，一番实在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