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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hua红(9/10)



她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火红特别大,烧到海上去似的。细细抱着浮泡,一划一撑的,格格的笑着。周秋梨推着她,推到海的尽头去,细细便跟着他说:“爸爸,不如我们出去大海,不要再回来了。”周秋梨道:“我也正有此意。”便把细细翻倒,按下她的头在海中央,细细但见眼前都是紫蓝,内里像火烧似的,眼泪掉在海中,不成眼泪,张口一叫,都是咸苦的海水,她想她的父亲要杀她了,但她也是情愿的。

她翻过来,呼噜呼噜的大口吸气。周秋梨用浮泡盛着她,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回来时细细十分沉默,过马路时周秋梨要拖着她的手,她自己紧紧的将双手交在肚皮上。

这一次是她第一次自己洗澡。从前都是周秋梨或细青给她洗的身。当夜她发现自己胸前的小点像李子一样发涨,并且疼痛:“我变得跟母亲和大姊一样了。”她想:“不要让爸爸给你洗澡了,他们变态。”细凉跟她说。她只是沉默下来,不晓得甚么是变态,就像自己的淡紫小李子发涨一样,变态是一件只可知而不可说的一件事情。

她的李子愈来愈成熟,细细愈来愈少话。放学回来就关在自己房间里听收音机,晚上吃饭时也没叫她父亲。周秋梨幽幽的看着她,对细青说:“你多看看你小妹,要不要买衣服,零用钱够不够,有没有交男朋友。”细细只是默默的吃饭,听得如此,也没话,饭没吃完便放下碗筷“”的关上房门。周秋梨长叹一声:“女大女世界。”细青道:“你不要惹她,事情还不够多么。”母亲李红出走后细细便避开了她的父亲。“变态”彷佛是一种传染病,她索性连饭也端回房间吃,每天天未亮便上学,在学校门口等开门,天齐黑才回家,躲在房间听收音机。周秋梨又发了一次心绞痛,自此有轻微瘫痪,经常在床上叫:“细青,细青,我很辛苦,我要小便。”细青不管他,把电视儿童节目的声狼调得高高的。周秋梨蹩得辛苦了,便哀求:“是我对你不起,你来帮我小便好不好?”细青冷冷的笑道:“我给了你前半生,你就给我一泡带血水的小便。”周秋梨便发脾气自己起来小便,啪的跌在地上,细青方给他丢了便盘:“自己解决吧。”细细看不过眼,便扶周秋梨上床,给他解开裤当,周秋梨非常难堪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细青在一个大年夜,和精神稍好的周秋梨上年宵市场,买了一支盛放的桃花,回来便收拾离开。细细在房间里看着她收拾,她连卫生巾都悉数拿走,细细便站着,拉着蚊帐,不敢说话,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母亲李红走后,细月细玉细眉细凉一个一个的搬了出去,连过年都不回家,细容老早在外面住的,一屋子空荡荡的,衣柜打开都是一个一个的空衣架,一只大老鼠在床底探头出来,又唧唧的缩走。细细穿一条碎花睡裤,刚长高,瘦伶伶的在打颤。细青没有话,低头收拾,外面周秋梨吃了安眠药,在呼噜呼噜的沉睡。“啪”的关上小皮箱,见到了泪眼连连的细细,只轻轻的抱着她:“你乖乖的听爸爸的话,我们家里有很多事情发生,希望不会影响你,呵?”给细细塞了一叠钞票,便走了。细细独自站在客厅之中,桃花盛放,一瓣一瓣的跌下来,下了一个冬天的桃花雨。

就在这一刻,温柔,内在,惆怅,她流了血。

血暖暖的沿着她的小腿,流到地上。

她“哇”的一声哭了。

周秋梨听到了声音,半醒不睡的爬出来,细细哭喊道:“大姊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周秋梨看到细细流的血,明白过来,跑到细青和细细的房间,打开衣柜,要找卫生巾,却碰到一柜的空衣架,玲琅作响。周秋梨发了一回怔,一会,方对细细道:“要来的终要来。你这个叫月经,很正常的。”然后找了点卫生纸,为细细抹拭。多年后细细还记得这个大年夜,她的父亲周秋梨和她在午夜的街头找一间便利店买卫生巾。她的长大与启蒙,总是与她父亲,或离开有关。

这一年细细升上中学,理科成绩特别好:她看不起所有与感情有关的事物,譬如爱、譬如文学。李红和细青走后周秋梨登时没有了靠山,没有收入又没有照顾,便将房子拿去抵押,拿一点钱度日。细细身世褴褛,穿一条过短的校服裙,一双袜子穿完洗洗完穿,经常还未乾透便得穿上脚,没腕表,老问人:“现在几点了。几刻了。”也就成了她一天会说的话。晚上和老父吃极咸极咸的小菜:“咸便少吃些。”周秋梨说。一碟小咸鱼可以吃5天,好像在50年代,吃得细细脸如菜色,神情又冷静,益发像小尼姑。周秋梨时好时坏,没病的时候就问她:“大姊有没有来看你。”心绞痛的时候便怨天怨地:“女人都是贱货。”将全屋可摔之物摔过稀烂。细细也学会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老是目无表情的将一屋碎片收拾,给周秋梨吃药,然后回房间计算几何三角。

细青来学校看过她一次。她下课,见细青穿一件芍药大花丝长裙,戴一顶血红的大草帽,站在火红的野火花树影里等她。细青见得细细小乞丐似的,摘下了草帽,便流了眼泪:“我和你去买几件衣服吧。”细细一挑眉:“我不需要衣服。我要电脑。”细青眼红红的道:“衣服我买得起,电脑我可买不起。我跟细青细月她们张罗一下吧。”便和细细往酒店的咖啡店喝下午茶,一迳问细细周秋梨怎样怎样。细细吃完栗子蛋糕又吃芝士饼,再叫了客大雪糕,有搭没搭的道:“我想他快要死了,他老早就应该死的。”细青大吃一惊:“他是你爸爸,你怎可以这样咒他,是不是他侵犯你了。”细细吃光了雪糕,调匙搁在玻璃杯上,锵然有声,道:“吃完了,我要回去了。”细青便将预备好的钞票给细细。细细也没看,接过来,说:“好了,可以交电费。这个月家里都没电。”细青瞪着她,觉得完全不认识这个妹妹,和几个月前那个扯着蚊帐哭泣的小女孩子完全两个样。

成长这样残酷,细细完全忘记了一阵子前的自己。

她付清了所有帐单,在一个灯火明亮的晚上,迎接她父亲的死亡。

周秋梨老早知道自己会死似的,寒流初袭,他去街市张罗了一点肥肉、南乳、芹菜、栗子,做了个暖哄哄的扣肉锅,买了一条乌头鱼、乾烧,又做了点红豆暖粥,暖了梅子绍兴酒。细细放学回来,闻到一屋的肉香,陌生至很不真实,心里便觉得很恍惚,有不祥之感。她也没问他,只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拿著计数机在计算或然率,周秋梨哼著“东坡访友”,锅里肉气氤氲,隐隐有俗世喜悦之意。周秋梨叫细细摆了九双碗筷,却只著她盛了两碗饭,跟细细说:“你去跟姊姊们说,家里常备她们的碗筷,她们要回来甚么时候都可以回来。我有甚么做得不对,我还是一家之主。”细细想,所有人都跑清光,他还在说甚么一家之主。也没答他,端起碗筷便吃。

饭酒过后,周秋梨脸红耳热,登起步子,唱起京戏来:“我楚霸王力拔山河气盖世。”嗓子还未拔高,便按著心脏,脸上由红而紫而蓝,呼吸急促,身体像虾一样蜷曲。细细飞快给他拿了心脏药,周秋梨已经无法吞咽,细细用手把药丸按进去,惊得牙齿一直格格作响,把周秋梨扶到床上便打电话叫救护车。周秋梨一直按著心脏,说:“很痛很痛很痛。呀──”叫到细细的骨头里面去,流了一脸的涎液和一床的小便。她没想到结局会这样猛烈。他一口一口的抽著气,破风琴似的,一只手紧紧的捉住了细细,把细细捏痛得眼泪都流出来。“放开,放开。”她说:“细细,细细,好可怕。”周秋梨断断续续的说。“放开。”周秋梨愈握愈紧,他一定想将她捏死。细细想起多年前与父亲游泳的那个黄昏。或许当时他将她的头按进水里,或许真想杀她,或许只想和她开玩笑,这个可怖的谜她一生都不会知晓。“放开。”她说。周秋梨只馀下几口气,他死了都可能这样捉著她。细细发起狠来,便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周秋梨的嘴。

周秋梨放开了她。他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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