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住什么呀？”小伍问。

“什么事实呢？”

“你们新上任的导演很重你，你这样思想糊涂，要不了多久，你也得跟丹一样，扫厕所去。”

“他在家的言论，反党的，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母亲告诉小菲，欧雪只要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说你糊涂你还不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伍以为小菲是不懂技术问题，便说：“很简单：贴张申明，申明你和他从思想上划清了界限，假如你能揭发一两桩事实，为然更有说服力。”

“我儿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教室门上架一桶脏，她一推门淋一。你心全在欧萸上，孩给人当落狗打你也不！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萸一划清界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看你们团，打倒那么多演员，连丹都完了，你还不识时务，不站来和欧萸划清界限！他那个人永远不会翻了，这话我今天说了摆在这儿！”

搬来的两家人一前一后添了小。原来外面大闹革命里面该发生什么还发生什么。电影院关门，剧院开门的也不多，夜晚没什么消逍，所以连快近中年的夫妇们都生起孩来。小菲和另外两个主妇在厨房里生了三个煤炉，她看看很悲哀：自家锅里的内容越来越惨淡。不小菲怎么抠得，钱到每月中旬就所剩无几。她到菜场的时间从一大早改成下午。下午菜虽糟价钱却很好，一百斤雪里红只要四块钱。她把雪里红泡在浴缸里搓洗，在台上牵起一绳，晾分后，再把它们放回浴缸里盐。天气冷到了近零度，她脱下鞋袜，挽起，到浴缸里用脚去把盐踩匀。浴盆给染绿了，邻居主妇们抱怨以后怎么用它泡白床单呀？小菲脸厚一厚，向她们低声下气地笑笑。抱怨就抱怨去吧。小伍上门来看她，她送了小伍一包腌熟的雪里红，一包晒制的梅菜，小伍立刻要她徒弟。小伍和白翁老刘断绝了夫妻关系，仍像曾经和她父亲、母亲断绝关系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小菲的主是照不误。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什么？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殴的乌合之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打到小菲脸上。“有本事到外去揍那些野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捧大的，嘴里怕化搁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小菲一块一块地串萝卜条　。她要把过冬的吃都储足。看起来哪里都可能造反。万一菜场理委员会把反造大了，关了菜场，不准农民去卖菜，真要喝一冬天白粥了。白粥也不错，下是一斤白米只给八两，另外二两是粱面或玉米面。她用衣针引上线，扎萝卜条，如同串珠。让小伍领导她吧，她的劲都攒在过日上。

俩人形态狼狈，用群众的话叫“丑态百”，但俩人都认了对方形态之外的那个人。他们俩是不是还有缘分同上一个“批斗台”呢？假如连这缘分都没有，茫茫人海，他们怎么再相遇呢？小菲想象着这样一对男女，像是各自坐在对开的火车里，从打开的车窗看见她或他就在对面，火车却开远了。这就够了，够他们从此魂系梦牵。

“我就一个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看着！你哈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得！”

“记不住他的言论。”

在那里。这时小菲看见她转过脸，睛搜寻着刚才挨了揍的那个人。她看到了欧萸。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叉？欧萸鬼使神差地也转过脸，看见了她。俩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彼此睛里逗留，但这就够了，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小菲都为他们动。

“欧萸有什么好？待你好过吗？你为什么不跟他划清界限？！”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耳边风，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把欧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十六岁的女孩，什么都得来，小菲知这一！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丢失一件衣。

小菲的针线和萝卜条全定住了。“你怎么知？”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小菲发现母亲大冷天地打开窗、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雪不断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孩的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么面了，否则小菲今天的一耳掴一定会导致几个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怎么个划清法？”

“这个世就是看哪个狠，哪个主；哪个，哪个让人踹。都是狗，狗看人低，老走背运，伢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来撂到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们一块儿打去！巷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吔，我堵到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都不敢伸！”

欧雪的新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

“我怎么糊涂了？”

小菲的手冻得鲜红，快得跟机似的。她母亲说她手笨，现在让老太太看看！穷日是最好的培训班。“我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