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言不发地流下来了。姥娘,这种默默流泪的机会也是不多呀。但是你的离去竟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姥娘,这时一个仍没有长大的孩子的脸和头,竟也和你的表情不同地不停地摇了起来。这个时候我就是再找到钥匙,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姥娘。
姥娘自幼出身贫苦。你如果是来救难的话,也是从最底层开始。你一辈子都是和脏人、贱人、无足轻重和一文不名的人呆在一起。混乱和肮脏,充斥着你的95年。幸福的地方,却早就有人把守。但是你一辈子心灵的幸福又是什么呢?你生活在政治和经济的社会里,你固守的仅仅是一种伦理和亲情吗?从前清到现在,95年里时代风云翻转,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考虑过你最基本的吃和喝的问题。我就是趴在你的肩上在一排一排饿死的尸体之中从县城回到我们乡村的。多少次我一问“饿死人的那一年”你就发懵“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说的是那一年?”你八岁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早晨爬七棵大榆树采榆钱回家做饭。每到春荒,家中常常断炊。一次你的娘拿着面瓢到财主家借面,看着财主家门口停着一挂外来的骡车,你娘拿着瓢又回来了──你娘的逻辑是:人家家里正有客,怎么好跟人家借东西呢?这天家中就没有吃饭。你娘从家中的后院里找到了你,八岁的你,正一个人袖着手在那里晒着太阳。你娘这个时候流了泪“俺家的这个闺女好得很,饿也不说饿。”你从小养成的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你的晚年。饿不说饿,委屈不说委屈。问题在于,在这种饿和委屈之中,你怎么还总是能从心眼里流露出你的笑容呢?在这种艰难的世俗之中,你的生活的乐趣又在哪里呢?当世界上最后一次我和你两个人拥着炉火守岁──世界上再不存在这样的新年了──的时候,你为什么说起了你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那么多有趣的往事呢?你小时割草的时候,割着割着,暮色就起来了,你和一群伙伴每人背着一筐草回家。正当你们背不动的时候,一挂大车从后边来到了你们的身旁。大车“吁──”地一声站到了你们跟前,原来赶车的是瞎鹿叔叔。瞎鹿叔叔和蔼地让你们把一筐筐青草搁到了他的车上,接着又让你和小伙伴们上了车。瞎鹿叔叔在车上打着鞭花,你们一同的那个兴奋。麦田里你随着你的嫂子们拾麦子。一天下来,你拾的比她们还多。旁边的人就说:“这小闺女这么卖力,一定是一个童养媳吧?”这天拾着拾着到了县城边上,你和嫂子们还到城门洞里乘了凉。本来以为乘凉会被别人赶走,谁知乘了半天也没人管,你和嫂子们那个兴奋。这天你还看着一个人在那里吃牛肉,一块牛肉一会被他给吃光了。吃完,看你一眼,拍拍手就走了。于是你终生就有了爱吃牛肉的习惯。后来你就出嫁了。当你挎着一个小包袱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要回娘家的时候,你说到的你那个时候的心境怎么和我现在的心境是那么相通呀“我多想快一点见到俺的娘。”在娘家住了两天,该过婆家了,你娘送你一程,坐在地上说说话;再送一程,坐在地上又说说话。“你什么时候还再来看娘呢,妮儿?”这是你娘问你的话。我明白了,为了这个和这样的话,你在世界的苦难中活得坚强不屈。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惦念着你和你对这个世界有所惦念。后来你没有了你的娘,你就有了我的娘和我、以及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当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惦念持续不断当然是幸福的同时她也就是怯懦的怯懦的另一个同义词也就是善良了。这也就是你在遗像中看到了我最后的离去脸上痛苦和放心不下的根由吧。姥娘,你就对我放心了吧。你一生的苦难不都在惦念的幸福之中吗?我想着想着对你就放心了,你为什么还对我放心下呢?过去我听你说童年听了也就听了,现在当我重温你的童年的时候,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童年而去和又一次随着你的童年重新成长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为什么我们常说有的人已经死了却还在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是这样的姥娘,你一下子就又变成一个孩子了。我分明已经闻到你和小伙伴们背着的青草的嫩气和青草叠压和挤压在筐中的味道了。我已经看到暮色是怎样一点一点和一缕一缕起来的。我已经听到割草的孩子们在暮色中回家的声音和乡村孩子特有的说笑声。就像当我现在站在我居住的房子的阳台上,每当暮色要起来的时候所听到的一样。我已经在你们的田野中间了。你当年割草的时候原来就带着我。我不是和你在一起生活了37年,而是和你一起生活了95年。你说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我都懂,不管是在割青草的时候,拾麦子的时候,还是后来给东家扛活做长工的时候。做完了一天的活,你把长工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你就做好了一盆汤和拌好了一盘菜,东家还踱过来问菜里放麻油了么,可不可以再放一点呢?这个时候姥爷已经洗完了脸,你们就蹲在一起吃饭。作为一个女人当然是你这样善良和和蔼的女人,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是幸福的。这一顿一顿的饭,你在世界上已经是吃得非常香甜了。我已经闻到了你们粥的香味。这是你笑容的持续。你一辈子不会生育,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