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傻子难得有一致的立场,可惜这未能让我们化敌为友,两个人都坚守石碑,一个蹲一个跪,双方虎视眈眈。很快,我们开始重新争夺石碑上的绳扣。我说,傻子你还跟我抢?你听清楚没有?邓少香没儿子,我爹不是,你也不是,别做那个白日梦了,你没资格拦我,再拦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傻子说,我不管那么多,我誓死保卫烈士碑,抛头颅洒热血!你来对我不客气呀,快点,我看你能不能打死我?你打死我就把碑拖走,打不死我你就跟我去派出所自首。我说,傻子你别逼我,我不稀罕打你,打一个傻子,打死你也不光荣。傻子竟然先踹了我一脚,踹了就跑,眼睛宁死不屈地瞪着我,嘴里喊,打呀,来打我,我不怕抛头颅洒热血,你把我打死了,你枪毙,我是烈士,我光荣!
我抬头看了一眼驳岸的方向,看得见夜色中闪亮的河水,看不见我家驳船的灯火,想起父亲还被缚在铁床上,想起他望穿双眼等我回船,我却两手空空,被一个傻子困在岸上,心中不由得怒火万丈。我的拳头举在空中,晚风吹拂我的拳头,拳头像火把,晚风像火种,我的拳头被风点燃了,像一个火把熊熊地燃烧。打,打他,打死他,他是傻子,打他是白打。晚风吹来一个神秘而阴险的声音,那声音摧毁了我的理智,我明明知道打人不打脸,别人打人都挑隐蔽的地方下手,我却决定先打他的脸。我抓住扁金的衬衣领子,把他的脸托举起来,他的脸是扁平的,惟有鼻子突出,我就先打鼻子,为了准确,我用拳头在扁金的鼻子上量了一下,我瞄得很准,啪的一声,他的鼻子在我的拳头下爆炸了,有糊状的液体带着血溅出来,我偏转脸躲开傻子的鼻血,傻子,你鼻子出血了,还不让路?傻子不顾我的威胁,他一定没有感到痛,大义凛然地嚷嚷,不让!鼻子出血算什么?抛头颅洒热血我也不怕!打呀,打呀,你把我打成烈士,你自己枪毙,一命抵一命,我不吃亏!
我不敢看傻子扁金鼻子里流出的那道血线,我觉得他快把我逼哭了,风吹我的拳头,我又听见了风中阴险的低语,打就打,打呀,反正他是孤儿,没爹没娘没朋友,打死他也没人管。我觉得那低语声蹊跷而邪恶,那声音在不停地逼迫我,快把我逼哭了,我的拳头在扁金的脸上游走,发现那张脸像一个孩子,肮脏,瘦小,无辜,带着孤儿们天然的凄苦表情,凄苦中流露出不知所云的纯洁。我的拳头在他凸起的颧骨处停了下来,算了,算了。我说,傻子你也是可怜虫,打你我下不了手,打死你都没人替你收尸。傻子扁金不领我的情,他恶狠狠地嚷了一声,你算我不算,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我跟你秋后算账,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这一声威胁就像一根火柴,点着了我心头积聚十三年的无名大火,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的拳头似乎被一股神圣的力量举高了,秋后算账,秋后算账!我怒吼着,拳头暴雨般地打向傻子扁金的脸,秋后算账就秋后算账!你们岸上的人,都欠我爹的债,都欠我的债,老账新债都让你个傻子来偿还,这就叫秋后算账!
我听见了扁金凄厉的惨叫声,我的眼睛,你打到我眼睛了!因为惊恐到了极点,他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别打眼睛,不准打眼睛!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打别的地方,你打瞎我眼睛,让我以后怎么放鹅?你打瞎我的眼睛,我的鹅怎么办我的鸭子怎么办?我注意到扁金捂住眼睛的双手,指缝里有血流出来,我如梦初醒,松开手,看见扁金的脑袋痛苦地垂下去,他终于给我让了一条路,人从石碑上滚到地上,捂着眼睛哭泣起来。
微弱的路灯光下,有人拿着棍子朝我们这边奔跑而来。谁在打架?码头上不准打架!治安小组终于来人了,远远看见一颗发亮的脑袋,我知道来的是陈秃子。陈秃子按照执法惯例,挥起治安棍,不由分说各打五十大板,他朝我肩上打了一棍,朝傻子胳膊上也打了一棍,这一棍下去,傻子捂住胳膊张大嘴巴,像个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你打我?你怎么打我?你们治安小组也敌我不分啊?
看见傻子满脸是血,陈秃子大吃一惊。空屁,是你把他打成这样的?你他妈的出息大了,别人欺负你,你就欺负个傻子?他蹲下来察看着傻子扁金的伤势,一眼看见了鼻梁骨的伤势,不好,打到鼻梁骨了,空屁你闯祸了,你把他鼻梁骨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