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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碑(4/7)

几个外地司机铺了张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看见我便朝我挥手,搭便车的?快上来,我马上开车了,五毛钱送你到幸福!

五毛钱去幸福。到幸福去。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便宜,可惜我去不了了。

我在棋亭旁边徘徊,看见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游移不定。我突然开始怀疑我上岸的意义了,空屁,空屁,我对父亲的誓言是空屁。我上岸干什么来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用也没有,我什么也不是,我是空屁,空屁。我对着棋亭自怨自艾,看见夜色中的棋亭还是岌岌可危的破败样子,一阵风吹来,围挡着棋亭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了,吹开一角,亭子里钻出一片奇异的三角形的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记得自己就是被那片幽光所吸引,鬼使神差地钻进去了。

棋亭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工人们留下的工具,锤子,铁镐,还有一个小型的千斤顶,没有工人,傻子扁金也不在,我看见他的两只鹅,一只鹅调皮地站在一把锤子上,另一只鹅不可原谅地蹲在烈士碑上,拉了一摊恶心的鹅屎。

是邓少香烈士的纪念碑在向我散发那道幽光,给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灵感。我看见那块石碑平躺在地上,石碑四周都捆上了粗麻绳,看起来搬运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石碑要搬走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要迁徙了,她是迁往河上游的凤凰,还是迁到四十里路以外的五福镇?霎那间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热血沸腾,一个辉煌而疯狂的念头诞生了,我不能空手而归,我要留下纪念碑,我要搬走纪念碑,我要把纪念碑带回家,我要把邓少香烈士的英魂还给我父亲!

说干就干,我一脚踢飞傻子扁金的大白鹅,擦干净烈士碑上的鹅屎。在搬运开始前,我没有忘记向石碑恭敬地鞠上一躬。搬运重物对于一个船民来说是寻常的工作,我用双手扣紧石碑上的绳子,努力地提拉,沉重的石碑温顺地站立起来,站成了一个适宜的角度,配合着我的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慢慢地在地上滑动。我感觉到石碑的重量起码超过两百斤,以我的经验,一个人的人力拖不动它,但是石碑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它在配合我,它在表达对我的善意和怜悯,那么沉重的碑体,在水泥地上滑动得如此流畅,移动干脆,绝不迟疑。我喜出望外,很快就把石碑拉出了棋亭,人不知鬼不觉,只有傻子的两只鹅目睹了这个奇迹,它们追赶着我,发出了惊惶的叫声。鹅叫声引起了对面停车场上司机们的注意,他们以为我是小偷,有个司机站起来咧着嘴笑,挥着扑克牌对我喊,我就知道你有三只手,在那儿踩点踩半天了,就为偷块石料呀?要石头干什么,回家盖新房娶新娘?

算我侥幸过了一关,那帮司机是外地人,不管油坊镇的闲事,只是他们的讥笑声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油坊镇,到处都有群众雪亮的眼睛,我的冒险随时可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快,要快,快。我对自己不停地吆喝着,快,快,快呀。我催促着石碑,快点,走快点!我的催促似乎冒犯了石碑,它渐渐地向我显现它的尊严和重量,我拖着石碑走,就像拖着一座山走,手臂越拖越麻木。拖到棉花仓库那边的小路上,我觉得两条胳膊快断了,胸口喘不过气来了。我被迫停下来,本来是想歇口气,回头一望,第一批追踪者已经赶上来了,是两只大白鹅和三只鸭子,它们一路摇摆着嘎嘎地叫着,沿途拉响警报,然后我看见了第二个追踪者的身影,是鹅鸭的主人傻子扁金,他的手里挥舞着一根鸭哨,库东亮,站住,空屁,你给我站住!他愤怒的叫喊惊雷般地响彻夜空,空屁你好大的胆,你手里拖着什么东西?快站住,你还敢跑,你往哪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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