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哭了,有点心软,不再骂我撵我了。四丫头说,别哭别哭了,我们不骂你就是了,这次犯了错误,以后记得要改正啊。春耕皱着眉头说,空屁你丢人呢,妇女都知道坐下来哭,你边跑边咧着个大嘴哭,还不如妇女!街上有过路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支奔跑的队伍,喂,你们跑什么?船队死了人啦?四丫头尖声说,我们船队从来不死人,你们镇上才经常死人!小福推搡开那些好管闲事的路人,我们跑步呢,关你们什么事?闪开,都闪开,你们没见过长跑比赛啊?
德盛女人和孙喜明女人站在油坊镇医院的门口迎候我们,两个女人交流了欣慰的眼神,一个说,还好,东亮没走成。一个说。我家小福真能干,真的把东亮带来了。看见那两个女人,我有了主心骨,人反崩溃了,我爹没事吧?我这么喊了一声,身体一软就瘫倒在她们身边了。我站不起来,感觉到两个女人在拉拽我的手,一人拉一条胳膊,我把胳膊交给了她们,但我的身体以及灵魂都恐惧地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哪来的农药?谁给他的农药?我们家没有农药的。我浑身瑟瑟发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几句话。德盛女人说,现在追究不了这件事,先要追你爹的一条命,你站起来,快站起来呀。孙喜明女人用手指点着我脑袋,嘴里不停地数落我,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跟你说道理,你怎么就不肯听?岸上的人你不信,我们的话你也不信?哪儿有你这样造反的?你差点反掉你爹一条命呀。
她们径直把我带进了急诊室。一别数年,我不记得这急诊室的格局和设施了,却清楚地记得房子里特殊的气味,脚臭味儿血腥味儿还有碘酒气味和饭菜香味混杂在一起,闻到这股气味,我就犯恶心。河上十三年,这间急诊室竟然成了父亲与油坊镇土地的唯一联系。上一次来,是为了缝合父亲的阴茎,这一次,是为了救父亲的生命,每一次我都罪责难逃。我也是谋害父亲的凶手。我是凶手。凶手再怎么跑也没用,我跑不掉了。我站在门口,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我怕自己会吐出来,就蹲在一只痰盂前,迟迟不敢站起来。孙喜明女人说,东亮你怎么回事,你爹在角落里躺着呢,你怎么蹲在这儿?我揉着自己的腹部说,等一下,等一下。德盛女人看看我的脸色,又看看孙喜明女人,那就等一下吧,这一天东亮过的什么日子啊?他一定是想吐,不是饿出来的,就是吓出来的。
我蹲在痰盂边,目光努力地抬起来搜寻父亲。我看见急诊室几张正规的病床上都躺着人,父亲躺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椅上,被氧气瓶输液架和人群包围着。两个女护士围着他跳来跳去,一个男医生正在给他洗胃,忙乱中有个声音在喊,按住,按住,按住腿,按住肚子!撬开,撬开,把他的嘴撬开,把他的舌头撬开!父亲像一头衰弱而倔强的老牛,拒绝屠宰加工,他不合作的态度引起了女护士的不满,女护士不便向病人发作,厉声呵斥着旁边的几个船民,你们怎么这么笨?这么多男人这么大的力气,弄不住一个老头,看他又喷了我一身!船民们在长椅边仓皇地穿梭,终于各就各位,王六指按住了父亲挣扎的身体,孙喜明和德盛守在长椅两侧,一个人手里端着痰盂,一个人举着一只输液瓶。然后孙喜明突然发现了我,眼睛一瞪,来不及骂人,最终给我下了一道命令,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过来帮帮王六指,按住他的肚子,你不知道你爹有多犟,他不想抢救,不肯洗胃!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去按住了父亲的腹部。父亲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比铜铃还大,他想说什么,无奈嘴里塞满了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用手来推我,偏偏他的双手都被王六指死死地扣在椅子上了,动弹不得。我知道父亲的痛苦,父亲不知道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比他轻,脑袋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呕吐已经憋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吐,应该让父亲先吐。我拼命按住他的肚子,爹,快吐,快吐啊,吐出来就好了。父亲还在犟,嘴巴一吐一吸,试图把嘴里的橡皮管子吐出去,我用手掌牢牢地保护住那些橡皮管子,爹,快吐。不是吐管子,快把农药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