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了一声臭婊子,然后抬脚踢在翠花花的乳房上,然后陈茂也对女人说“没你的事,给我滚回家。”庐方说刘老侠的斗争会就开得那样乌烟瘴气让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气也怪,早晨日头很好,没有野风,但正午时分天突然暗下来,好多人在看天。在准备当众焚烧刘家的大堆地契帐本的时候风突然来了,风突然从火牛岭吹来,吹熄了庐方手里的汽油打火机。风突然把那些枯黄的地契帐单卷到半空中,卷到人的头顶上。3000名枫杨树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帐单像蝴蝶一样低飞着发出一种温柔的嗡鸣,从人群深处猛地爆出一声吼“抢啊!”人群一下子骚乱了,3000名枫杨树人互相碰撞着推搡着,黑压压的手臂全向空中张开。庐方的工作队员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别抢,地契帐单没用了。”但没有人听。庐方说他没办法了只能再次鸣枪三声。他说枫杨树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的枪声。三声枪响过后枫杨树人再次平静,所有的地契帐本都被他们掖在怀里了。他们掖着那些纸片就像掖着土地一样心满意足,你能对他们再说什么?庐方说他最后就让他们全带回家了。
“沉草,你过来。”爹在喊他。沉草走到爹的床边,他凝视着爹伸向虚空的那只手,那只手如同地里挨雨淋过的罂粟有一种霉烂的气味。爹病了。我知道。爹头一回生病。我知道。爹过不下去才会生病,要靠你了。
什么?你老是听不懂爹的话。当初我应该把你溺在粪桶里。
当初不如让姜龙带你走,当土匪也比当狗强,现在轮到我们当狗了。沉草看见爹的手里仍然紧抓着一把罂粟叶子。沉草说你把它放下吧,收罂粟的人再也不来了。爹点点头,他的手从空中垂下来在沉草腰间摸索着。沉草说,爹,你在摸什么?枪,我给你的枪呢。在这儿。你放一枪给我听。只有两颗子弹,放完了就没了。
那就留着吧,路上要用枪。
沉草走到床后,娘已经给他收拾好了行装,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她总是坐在便桶上哭。沉草觉得饿,别过脸找那只装满干粮的黑陶瓮,陶瓮的木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上面蒙着一层灰。他把手伸进去,里面空了,只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馍,馍被咬过一口了,月牙形的齿印已经发黑。沉草抓起馍往嘴边送时听见娘叫了起来“别吃它,那是演义吃剩下的!”他对那只隔年老馍端详着,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的脸刻在馍上,但他放不下馍“我饿。”他一边干呕一边啃咬,那只馍像盅药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边呕着一边朝外面跑,听见爹愤怒地拍着床板“别吃了,快滚吧快给我滚吧!”沉草出逃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狗没有叫,雨声掩蔽了刘沉草仓皇迷惘的脚步。第二天清晨刘宅门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窝一样杂乱的脚印。去稻田排水的枫杨树人围着那些脚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现在看起来逃了就逃了,你没有必要再去追打丧家之犬,庐方说,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种亢奋心态中刹不住胯下的红鬃烈马。我带着陈茂和工作队沿着沉草的脚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岭上,我看见沉草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点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绑着五六个包裹,像披铠甲执长矛的武士出征远方。沉草听见了马蹄声回过头,他像个木偶一样站着朝我看。陈茂要拍马上去被我拦住了,我看见他正站在一块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对他喊:“别逃啦,你逃到哪里都是一样,逃不出我的掌心。”他们然像个木偶站着不动。后来他开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将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听见了金属撞击山石的清脆的响声,我猜他把刘家的金银财宝都推到深涧里去了。
只留下一个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着它坐在石崖上等我们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软的,我看见一些灰白色的粉状物从破缝间流出来,发出奇异醉人的香味。
“这是什么?”我问沉草。
“罂粟。”沉草说。“谁让你逃的?”我又问。我看见沉草神情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说“我爹。”
“你想逃到哪里去?”“找姜龙。”“你想当土匪了?”“不知道。一点不知道。”
被堵获的沉草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他的枪。庐方说我没想到沉草的腰间藏了一支枪。知道内情的人谈起刘家的历史都着重强调沉草和长工陈茂的血亲问题。他们说沉草的诞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溃消亡的一种自动契机,你要学会从一滴水中看见大海。他们说沉草的诞生预示着刘老侠的衰亡,这里有多种因果辩证关系,我无法阐述清楚,我只能向你们如实描绘刘家历史的发展曲线。我知道你们感兴趣的还有旧日的长工后来的农会主席陈茂。陈茂其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形象。他的出现与消失必将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种参照系。庐方说过枫杨树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陈茂才得以向前发展。他至今缅怀着那个腰挂唢呐肩佩长枪的农会主席陈茂。我问陈茂后来怎么样了?庐方面露难色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说了一句讳莫如深的话:你能更换一个人的命运却换不了他的血液。他还说,有的男人注定是死在女人裤带上的,你无法把他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