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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之家(2/10)

白痴演义记得木栩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沉草在刘氏家族中确实与众不同,这也是必然的。沉草归家后的几天在昏睡中度过,当风偶尔停息的时候罂粟的气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觉得清醒了许多。他从前院走到后院,看见一个蓬垢面破衣烂衫的人坐在仓房门,啃咬一块发黑的馍。沉草站住看着演义啃馍。沉草从来不相信演义是他的哥哥,但他知演义是家中另一个孤独的人。沉草害怕看见他,他从那张蛮贪婪的脸上发现某低贱的痛苦,它为整整一代枫杨树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亲人。但沉草知痛苦与他格格不,一脉相承的血气到我们这一代就迸裂了。沉草想,他是哥哥,这太奇怪了。

车赶上岔路必须经过火岭。沉草记得他就是这样一次见到了姜龙的土匪。在火岭半山腰的榉树林里,有一队骑的人从树影中驰过。沉草听见那些人哑的嗓音像父亲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刘沉草,上山来吧。”

“沉草不。”他们想了想说。

第二年刘老信死于火堆中,上下竟无人知晓。火在木栩山上燃烧的时候只有演义是目击者。演义满脸黑烟拖着一个麻袋从仓房那里来,演义把麻袋放在台阶上对着麻袋呜呜大哭。佃和女佣们一次听见演义哭。他们把麻袋上的绳结打开,看见刘老信已经被火烧得焦糊了,僵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馍住,面目很古怪。演义一边哭一边说“他饿,我给他吃半只馍,他怎么不咽去呢?”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木栩山已经燃烧掉了一半,谁也不知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没有人看见火就烧起来了。家谱记载,刘老信死于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们钉好了一棺材,四个长工把刘老信抬到右岸大坟场埋葬。听见风动白幡,听见丧号戛然而止,死者土了。那是一简陋的丧葬,也是发生在刘家大宅的旷世奇事。所有枫杨树人都知刘老信纵火未成反被烧死的故事。祖父对孙说起刘老信的奇死时最后总是说:“别去惹刘老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烧了。”诞生于故事开首的婴儿一旦长大将成为心人,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许多年以后沉草穿黑呢制服手提一从县立中学的台阶上向我们走来。光呈丝网状在他英俊白皙的脸上跃,那是40年前的天,刘沉草风华正茂告别他的学生生涯,心中却忧郁如铁。他走过一片绿草坪,穿过两个打网球的女学生中间,看见一辆旧式车停在草坪尽。家里来人了。沉草的脚步滞重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在袋里掏着,掏一只网球。网球是灰的,它在草地上动着,很快在草丛中消失不见了。有一挥手自兹去的苍茫情压在沉草瘦削的双肩上,他缩起肩膀朝那辆车走。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这个下午遁走了,就像那只灰的网球。沉草一步三回。他听见爹在喊“沉草你看什么?回家啦。”沉草说“那只球不见了。”爹来接他回家。赶车人是长工陈茂。沉草看见车上残存着许多草条,他知城时一定捎卖了一车草。沉草坐在草上抱住膝盖,他听见爹喊“陈茂,上路了。”县中的红房咯咚咯咚地往后退。后来沉草回忆起那天的归途充满了命运的暗示。车赶上了一条岔路,归家的路途变得多么漫长,爹让他饱览了500亩田地繁忙的耕景。一路上猩红的罂粟盛开着,黑衣佃们和稻草人一起朝车呆望。沉草心烦意,听见胶木辘辘地过黄土大。长工陈茂的大草帽把椭圆形影投在车板上。我不知是什么东西贴着胶木神秘的回声。

蓑草亭在白雾中显它的特殊的造形廓。男人们把蓑草亭看成一象征。祖父对孙说,那是刘老侠年轻时搭建的,风不倒雨淋不倒,看见它就想起世间沧桑事。祖父回忆起刘老侠年轻时的多少次风,地几乎都在蓑草亭里。刘老侠狗日的坏了多少枫杨树女人!他们在月黑风的夜晚媾,从不忌讳你的目光。有人在罂粟地埋伏着谛听声音,事后说,你知刘老侠为什么留不下一颗好吗?都是那个蓑草亭。蓑草亭是自然的虎,它把什么都吞咽掉了,你走去走来浑就空空了。好多年以后枫杨树的老人仍然对蓑草亭念念不忘,他们告诉我刘家祖祖辈辈的男人都长了一条。“那么沉草呢?”我说。

“我饿。给我馍。”“你不是饿,你是贱。”

罂粟的气味突然消失了,光就烈起来,沉草看见演义从台阶上蹦起来,像一个肮脏的球。沉草看见演义手持杂木树朝他扑过来,他想躲闪却力不从心,那在他的小腹上。“演义你什么?”“你在笑话我。”“没有。我本不想惹你。”

“你有馍吗?”“我没有馍。馍在爹那儿你问他要。”

罂粟地里的佃们亲目睹了沉草第一次厥的场面。后来他们对我描述二少爷的是多么单薄,二少爷的行为是多么古怪,而我知那次厥是一个悲剧萌芽,它奠定刘家历史的走向。他们告诉我刘老侠把儿驮在背上,经过河边的罂粟地。他的袋里响着一仙乐般琅琅动听的声音,传说那是一串白金钥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钥匙,你就可以打开一座米仓的门,你一辈都能把肚吃得饱饱的。你没有见过枫杨树的蓑草亭

间闻名枫杨树乡村的狼,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土地以外的发财之路,结果一事无成只染上满的梅毒大疮。归乡时刘老信一贫如洗,搭乘的是一只贩盐船。据说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十年内像鸽回窠般地汇刘老侠的手心,最后刘老侠十块大洋买下了他弟弟的坟地,那是一块向的坡地,刘老侠手持单锨将它夷平,于是所有的地都在河两岸连成一片了。刘家弟兄间的土地买卖让后人瞠目结,后人无法判断功过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间沧桑的歧异之。刘家兄弟最后一笔买卖是在城里院办完的。贩盐船路过枫杨树给刘老侠捎话“刘老信快烂光了,刘老信还有一亩坟茔地可以典卖。”刘老侠赶到城里院的时候他弟弟浑腐烂,躺在一堆垃圾旁。弟弟说“把我的坟地给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过地契说“画个押我们就走。”刘老侠把弟弟溃烂的手指抓过来摁到地契上,没用红泥用的是脓血。刘老侠背着他弟弟找到那只贩盐船后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结束了,刘家的血系脉络由两支并拢成一支,枫杨树人这样说。他们还说刘老信其实是毁在自己的上了,那是刘家人的通病,但是什么东西也毁不了刘老侠,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檐上的一片瓦、地里的一棵草都卖给刘老侠。

“你骂我我就杀了你。”

沉草看见演义扔掉了杂木树,又从腰间掏一把柴刀。演义挥舞着柴刀。你从他的怒狮般的目光中可以受到真正的杀人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柴刀。他不知演义怎么找到的柴刀。刘家人都知演义从小就想杀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放在保险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义手里为什么总有刀或者斧。刀在演义的手里使你受到真正的杀人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猛喝一声:“谁给你的柴刀?”他看见演义愣了愣,演义回朝仓房那里指“他们!”仓房那里有一群长工在舂米。沉草朝那边望,但光刺睛。沉草不想看清他们的脸,一切都使我厌恶。木杵捣米的声音在大宅里响着,你只要细心倾听就可以分辨仇恨的音。沉草把手在衣服袋里离开后院,他相信谋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他们恨这个家里的人,因为你统治了他们。你统治了别人别人就恨你,要消除这仇恨就要把你的给他,每个人都一样了恨才可能消除。沉草从前在县中的朋友庐方就是这样说的。庐方说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就是基于这个观产生的。沉草想那不可能你到枫杨树去看看就知了。沉草缩着肩膀

第二天起了雾,丘陵地带被一片白蒙蒙的汽所,植庄稼的叶散发着温熏的气息。这是枫杨树乡村特有的的早晨,50里乡土丽而悲伤。沿河居住的祖孙三代在啼声中同时醒来,他们从村庄来朝河两岸的罂粟地里走。雾气久久不散,他们凭借耳朵听见地主刘老侠的白绸衣衫在风中飒飒地响,刘老侠和他儿沉草站在蓑草亭里。佃们说“老爷老了,二少爷回来了。”沉草面对红罂粟地和佃时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缩着肩膀,一只手在学生装袋里。那就是我家的罂粟,那就是游离于植课教程之外的罂粟,它来自父亲的土地却使你脸苍白就仿佛在恶梦中浮游。田野四翻腾着罂粟烈的熏香,沉草发现他站在一块孤岛上,他觉得,罂粟之狼哗然作响着把你推到一块孤岛上,一切都远离你了,惟有那致人死地的熏香钻肺腑,就这样沉草看见自己瘦弱的从孤岛上浮起来了。沉草脸苍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说,爹,我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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