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要洗个澡,我身上又脏又臭,你离我远一点。
我说,你没吹军号军号怎么会响?你会让太阳吹军号,你不会让月亮也吹军号吧?
尹成说,你离我远一点,我溅了一身的血,我得好好洗一个澡,我的衬衣上全都是血,你离我远一点。尹成又转了个身,他不让我看他的私处,说,才几个月没打仗呀,见了血就恶心,我得好好洗个澡。
我不明白尹成为什么突然提到血,哪来什么血?我这么说着就跳下水缸。我想去拿地上的那把军号,但尹成冲过来抢先一步抓住了军号。尹成说,别碰军号!别碰我的军号!然后我看见尹成把军号放在水缸里用力地漂洗着,水缸里的水随之呜呜地吟唱起来。尹成说,我的军号上都是血,我得好好把军号洗一洗。
看见军号淹在水里我就觉得心疼,我嚷了起来,军号不能洗的,一洗就吹不出声来了!。"
那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抗议,尹成肯定比我更懂洗军号的危害,但他没有听见我的抗议,他只是用力地漂那把军号,水缸里的水纷纷溅了出来,我听见尹成说,军号上沾着血,我得把血洗掉,你离我远一点,我得把军号洗干净了。我听见尹成老在说血呀血的,可我就是没听进去,我还讥笑他道,你关了几天禁闭有点傻了,哪来的血呀?军号又不是刺刀,军号上哪来的血呢?
尹成说,我把军号当刺刀了,军号上全是血,我得把军号洗干净
我从来没见过尹成这种傻乎乎的样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关禁闭关傻了,这种想法使我壮着胆子上前抢那把军号,我说,你个傻子,快给我住手,我们还是来吹军号,快来吹吧!我记得就是这时候我的颧骨处挨了冰凉湿润的一击,我记得尹成突然用军号抡向我的面颊,我所熟悉的那种吼叫声也重返耳朵。离我远一点!他晃动着军号对我吼道,我告诉你啦,离我远一点,今天我杀人啦!那会儿我还不知道疼痛,我捂住右脸颧骨惊恐地望着尹成,我说,尹成你说什么呀?你真的傻了吗?
我看见尹成的暴怒像闪电掠过夜空,仅仅像闪电一掠而过,他很快就平静了。我看见他把军号举高了对着天边的月亮,太阳能吹响军号,月亮吹不响的,尹成喃喃自语道。他好像在用军号照月亮,又好像让月光照他的军号。我记得尹成曾经让太阳吹响军号,但那天夜里他没能让月亮吹响军号,也许他不想让月亮吹响军号,只是借月光察看军号是否已经洗濯干净,因为他后来把军号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说,你替我闻一闻,军号上还有没有血的气味?我忍着伤口的疼痛闻了闻军号,我说,有点腥味,军号是铜做的,铜本来就是腥的。尹成这时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说,铜是腥的,可邱财的血是臭的,你没闻到什么臭味吧?我一时愣在那儿,然后我就听见尹成说,我把军号当武器了,我用军号把邱财砸死啦!
我以为尹成是在开玩笑,但我一转眼就看见一只白草帽挂在旁边的玉米秆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财的草帽。我还看见王米地陷下去一块,里面好像躺着个人。我半信半疑地跑进玉米地,跑进玉米地我一脚踩到了邱财的一只手,一只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的手。我尖叫着跳了起来,然后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吓糊涂了,我绕着水缸跑了几圈,最后还是撞到了尹成的怀里。尹成抱住我说,你看你这孬样,见了个死人就吓成这样,还想去当兵呢。
尹成那句话对我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后来我一直站在水缸后面,小心地与尹成保持着距离,正因为我没有逃跑,我听到了尹成本人对尹成事件的解释——你知道尹成事件后来轰动了整个解放区,而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情时都会提到一个男孩,说只有那个男孩知道尹成为什么用军号砸死棉布商人邱财,那个男孩不是别人,那个男孩当然就是我。
就在那个炎热的七月之夜,就在税务所长尹成杀死棉布商邱财的现场,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盘问了事件的真相,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就像一只苍蝇盯着我,他以为我免了职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为我不爱说话是让他抓着了把柄,他以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撵走不就行了?你干嘛要杀他?
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我不想杀老百姓,可我压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闺女塞给我呢,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夹镇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闺女。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们绑在一起,你干嘛要杀他呢?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东拉西扯他说我那条裤衩,他来讹我呢,说要把裤衩交给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让交呗,你就说是他把你的裤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裤衩——不说它了,你还小呢,说这些脏了你的耳朵。尹成说,我早猜到他会拿这事讹我,光为这事我也不会杀他。我不理他他还得寸进尺了,他又东拉西扯跟我说做棉布生意的难处,说他要借一笔钱去进货,我见他老用眼睛瞄那只钱箱就问他,你想跟谁借钱?他一张嘴就把我气炸了,他让我打开钱箱借钱给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给气炸了,他以为我犯了错误就会跟他勾结呢,他以为我是党的叛徒呢!
你别开钱箱,你不给他钱他敢怎么样,你不该杀他呀!
那会儿我还设想杀他,他要光站在那儿说,说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说,可他以为我不说话就是答应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裤子口袋里啦,他涎着脸在我口袋里摸钱箱的钥匙呢。
你不该把那钥匙放口袋里,你别让他在口袋里摸嘛。
我的肺给他气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头顶上蹿。尹成说,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能白摸粉丽我就不能摸你,我说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还是涎着个脸,他一点也不怕我了,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连枪都给镇长没收了,他说你连枪都没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一说到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蹿到头顶上,操起军号就给了他一下,我实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刚才也用军号砸我脸了,我怎么没死?
我不记得砸了几下。我在河南前线也用军号砸死过一个国民党兵,谁记得砸了几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来,我看见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着军号,军号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轮廓看上去那么美丽而又那么坚硬。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说话水沟里的青蛙便聒噪起来,受惊的蚊群也趁机从玉米地里飞回来,我看见尹成在头顶上挥舞着军号驱赶蚊群,他说,这是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了,这么热的天逼你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