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女人午夜才来，一坐下就低啃指甲，心事重重的样。几个服务员都在撇嘴，其实她们的指甲也不好看。没过几分钟，陈黑哼着小曲儿走了来，亲自给女人端面，还自作主张地送了几碟小菜，有鱼、豆腐，还有油炸生，几个服务员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窃笑。陈黑早有准备，把菜和面放在桌上，贼眉鼠地问女人：“今天没生意？”女人说：“什么？”陈黑咧嘴一笑，把几碟小菜都推过去，说吃吧吃吧，这是我送的。女人冷冷地看他一，说不用，我吃面就行了。几个服务员一下笑声来，陈黑十分尴尬，低声说了句什么，女人摇摇。陈黑不死心，凑到女人前又咕哝了半天，一副急猴猴的样，女人开始还在摇，听到后来，腾地站了起来，眉倒竖，双圆睁，一碗砸在陈黑上，所有人都惊呆了，纷纷围过去参观，在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只见陈黑一挂面，满脸汤，一缕鲜血缓缓从上，旁边有一块他亲手卤好的，老汤慢火，鲜香，正是林记茶餐厅的招牌。

十年后，我又一次来到这城市，在小巷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林记茶餐厅，那时陈黑还在，不过已经老了很多，一脸皱纹，发都快掉光了。说起当年，陈黑十分慨，说还是你们好啊，年轻又有学问，走到哪都吃得开，再看看我，他妈的，十年前月薪1800，十年后还是1800。我笑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女人，把一碗面全扣你上那个？陈黑大为诧异，说不可能吧，我怎么不记得？我当年多威风啊，对不对？谁他妈敢啊？我当年，黑白，对不对？我当年，那个…，对不对？

1994年的陈黑满是血，四脚，大声喝骂：“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臭卖×的！装他妈正经，臭卖×的！”女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陈黑骂了半天，底气越来越虚，忽然一扎厨房，抄起两把大刀，在女人前的空气中狂劈不止，声称要废了她。当时我吓得要死，后来想想，一个大男人要废一个女人，其实用不着拿两把那么大的刀。女人显然是看透了，一直镇静地看着陈黑练刀，还鼓励他：“来啊，王八，来啊，王八。”王八练了一又练一，刀法妙，天下无敌，就是劈不中靶。最后还是燕推我一把，说把他拉回来吧，看他那熊样，真他妈丢人，我都想揍他。结果我一拉，陈黑就乖乖地了厨房，还哭咧咧地让我帮他找红药和纱布。

00元，还吃住，这在1994年不算低了，可他还是每月都得净光，有时甚至要跟我借钱。他不娶老婆，也不女朋友，一发了工资就去嫖，而且上厕所从来不洗手，摸过下摸菜刀，揩完端勺，所以我对他的菜一直心怀警惕，总以为吃了会长大疮。

现在我不再是童男了，知哪些事可以相信，哪些必须怀疑。在我看来，每个人的当年都充满玄机，我妻说她爷爷是民族资本家，其实只是一个乡下铁匠；我说自己当过餐厅经理，其实只是一个跑堂的。至于陈黑，虽然他给自己虚构了一个无比辉煌的当年，但我清楚，不是在1994年，还是在2004年，他始终都是个炒菜的，工资不，人缘很差，一生都没被人过。

有一次她说自己姓杨，她爸爸是厂长，妈妈是厂里的技术员。她从小多才多艺，会打桥牌，会织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20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弟，此人又又帅又风趣，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如痴如醉地上了他，四年里为他付了一切：她的、她的健康、她的钱、以及她的生命，她为他了20多万，为他打过几次胎，为他自杀过三次…四年后，这男人还是无情地抛弃了她，她哭，她闹，她下跪，她接着自杀，这男人无动于衷，他说：“你死吧，死了就好了，你死了我就会你。”所以女人疯了，一个人只狼，讨过饭，挨过打，受过欺负，被收容过两次…

这件事之后，女人还是天天来，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男人，每天吃一碗6块钱的面，黑枭雄陈黑某就天天往面里吐唾沫。女人吃唾沫面，啃指甲，一开就讲自己的家事。茶餐厅就这么大地方，每一句都飘到我耳朵里来，可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