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也讪讪的笑了起来。“我倒是跟他们提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还在学校看到他。他的脖了，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过一跤，摔破了血——我看见他气很不好，劝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他的环境困得厉害，太太又病在医院里。那晚他还去兼夜课，到了学校门，一跤在沟里，便完了——”余教授摊开双手，笑了一声。“贾宜生，就这么完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学生，那天领队游行扛大旗的那个学生，跟警察打架，把镜也打掉了？”

“这次回来，‘励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真是的——”吴国糊应。

“国，你真会开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抚着他那光秃的，不胜唏嘘的笑。他看见吴国那杯茶已经凉了，便立起，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只壶来，替吴国斟上，一面反问他：

“何尝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这几个人来说：邵奇、贾宜生、陆冲、你、我，还有我们那位给枪毙了的日本大汉陈雄——当年我们几个人在北大，一起说过些什么话？”

“贾宜生是上个月去世的，”余教授答“他的结局很悲惨。”

告诉我，他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你们两人——”吴国望着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秃的，轻轻吁了一气，笑：

“于是我便对他们说：‘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学领的学生，为了反日本，打到一个卖国求荣的政府官员家里，烧掉了他的房，把躲在里面的一个驻日公使，揪了来，痛揍了一顿——’那些国学生听得肃然起敬起来，他们声声反越战，到底还不敢去烧他们的五角大厦呢。‘后来这批学生都下了狱，被关在北京大学的法学院内，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见他们听得全神贯注了，我才慢慢说，‘下监那群学生当中领打驻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们哄堂大笑起来，顿足的顿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枪他们也听不见了——”余教授笑得一颗光秃的颅前后晃起来。

“他正在官，又是个忙人。我们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我又不会讲虚，何况对他呢？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你是记得的：我们当年参加‘励志社’，一条誓言是什么？”

吴国掏烟斗，上烟，了一，吁着烟，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摇着笑了声音来，歪过去对余教授说：

“我仿佛听说陆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国大概知得清楚些。”

吴国笑了一笑，答：

“很悲惨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我告诉他们：我们关在学校里，有好多女学生来问，一个女师大的校，还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结成了姻缘，他们两人，是当时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们都抢着问，我们当时怎样打赵家楼的。我跟他们说，我们是叠罗汉爬曹汝霖家里去的。第一个爬去的那个学生，把鞋挤掉了。打着一双赤足，满院跑，一边放火。‘那个学生现在在哪里？’他们齐声问。我说：‘他在台湾一间大学教书，教拜仑。’那些国学生一个个都笑得乐不可支起来——”余教授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突然一红，绽开了一个近乎童稚的笑容来，他讪讪的咧着嘴，低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双脚，他没有穿拖鞋，一双绒线袜，后跟打了两个黑布补钉，他不由得将一双脚合拢在一起，搓了两下。

“那天宣誓，还是邵奇带宣读的呢！当然，当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过了——”余教授和吴国同时都笑了起来。吴国捧起那盅龙井，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茶的气，把他的镜蒸得模糊了。他除下镜，一面着，一面觑起睛，若有所思的叹了一气，说：

“只是人生的讽刺也未免太大了，”吴国唏嘘“当年陆冲还是个打倒‘孔家店’的人呢。”

“你知，钦磊，我在国外大学开课，大多止于唐宋，民国史我是从来不开的。上学期，我在加州大学开了一门‘唐代政治制度’。这阵，国大学的学闹得厉害，加大的学生更不得了，他们把学校的房也烧掉了，校长撵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们那么胡闹，我实在看不惯。有一天下午，我在讲‘唐初的科举制度’，学校里，学生正在跟警察大打手，到放瓦斯，简直不像话！你想想，那情形，我在讲第七世纪中国的考试制度，那些蓬赤足，跃跃试的国学生，怎么听得去？他们坐在教室里，睛都瞅着窗外。我便放下了书，对他们说：‘你们这样就算闹学了吗？四十多年前，中国学生在北京闹学，比你们还要凶百十倍呢！’他们顿时动容起来，脸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说：‘中国学生也会闹学吗？’”吴国和余教授同时都笑了起来。

“二十年不官。”

“我在国外报上看到了，登得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