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秀华直赞你呢!”我瞅着他笑。
“不要开玩笑了——”他结结巴巴的说。
“什么开玩笑?”我截断他的话“你快请请我,我替你做媒去,这杯喜酒我吃定了——”
“老板娘,”是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一板正经的说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上,早订过婚了的。”
说完,头一扭,便走了。气得我浑身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天下也有这种没造化的男人!他还想吃我做的冒热米粉呢!谁不是三百五一个月的饭钱?一律是肥猪肉!后来好几次他跑来跟我搭讪,我都爱理不理的,直到秀华出了嫁,而且嫁得一个很富厚的生意人,我才慢慢的消了心头那口气,到底算他是我们桂林人,如果是外乡佬!
一个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热天,我在店里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点,实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给我们大师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个小公园里,去吹口风,透口气。公园里那棵榆树下,有几张石凳子,给人歇凉的。我一眼瞥见,卢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穿着件汗衫,拖着双木板鞋,低着头,聚精会神的在拉弦子。我一听,他竟在拉我们桂林戏呢,我不由的便心痒了起来。从前在桂林,我是个大戏迷,小金凤、七岁红他们唱戏,我天天都去看的。
“卢先生,你也会桂林戏呀!”我走到他跟前说道。
他赶忙立起来招呼我,一面答道:
“并不会什么,自己乱拉乱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几时再能听小金风唱出戏就好了。”
“我也最爱听她的戏了。”卢先生笑着答道。
“就是呀,她那出《回窑》把人的心都给唱了出来!”
我说好说歹求了卢先生半天,他才调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贵回窑》。我没料到,他还会唱旦角呢,挺清润的嗓子,很有几分小金凤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听得我不禁有点刺心起来。
“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卢先生歇了弦子,我吁了一口气对他说,卢先生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卢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谁家的小姐呀?”我问他。
“是罗锦善罗家的。”
“哦,原来是他们家的姑娘——”我告诉卢先生听,从前在桂林,我常到罗家缀玉轩去买他们的织锦缎,那时他们家的生意做得很轰烈的。卢先生默默的听着,也没有答话,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低声说道: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学。”卢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两撮皱纹来,说着他低下头去,又调起弦子,随便的拉了起来。太阳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红,起了一阵风,吹在身上,温湿温湿的,吹得卢先生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颤动起来。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闭起眼睛,听着卢先生那喉咿呀呀带着点悲酸的弦音,朦朦胧胧,竟睡了过去。忽儿我看见小金凤和七岁红在台上扮着《回窑》,忽儿那薛平贵又变成了我先生,骑着马跑了过来。
“老板娘——”
我睁开眼,却看见卢先生已经收了弦子立起身来,原来早已满天星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