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恩嫂一直闭着睛，嘴里喃喃念念，瘦小的颅前后晃着。

“我实对你说了吧，老妹。今年年，小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搞上了，搞大了肚，和长官吵着就要去，长官当场打得她贼死，脸都打了。那个女孩好狠，泪也没一滴，她对长官说：‘爸爸，你答应，我也要去，不答应，我也要去，你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就是了。’说完，也没回便走了。上个月我还在东门市场看见她提着菜篮，大起个肚，蓬散发的，见了我，低起，红着，叫了我一声：

“算你疼惜他们，二姊，日后小嫁，再接你去老太君吧。”

“我天天在厨房里剁着砧板咒，咒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天打雷劈五鬼分尸。’桂喜还是我替夫人买来的呢，那个死丫在这个屋里，绫罗绸缎，穿得还算少吗？小王是他老王副官临死托给长官的，养了他成二十年，就是一只狗，主人没了，也懂得叫三声呀！我要看看，那两个天杀的心，到底是什么的？”

罗伯娘放下菜刀，直起，反过手去，在腰上扎实地捶了几下。

“公馆里吗？还不是靠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撑？连‘初七’还没完，桂喜和小王便先勾搭着偷跑了，两个天杀的还把夫人一箱玉盗得光。”

“这就对了——”顺恩嫂频频地着，脸上顿时充满了悲戚的神。罗伯娘却从她手里把那两块抹布一把截了过去，哗啦几下把案上的污揩掉。

“桂喜和小王溜了不打，可就坑死了我这个老太婆。这一屋，里里外外，什么芝麻绿豆事不是我一把抓？清得里面来，又顾不得了外面。单收拾这间厨房，险些没累断了我的腰。”

“二姊——”顺恩嫂手里执着那两块抹布，若有所思地叫罗伯娘“夫人——”

“一连三夜了，二姊，”顺恩嫂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楚起来“我都梦见夫人，她站在那些牡丹里，直向我招手喊：‘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前年夫人过世，我正病得发昏，连她老人家上山，我也没能来送，只烧了两个纸扎丫给她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心里可是一直过意不去的。这两年，夫人不在了，公馆里——”顺恩嫂说到这里就噎住了。

“我仿佛听见长官说，夫人医院开刀，只醒过来一次，她喊上一句：‘好冷。’便没有话了。”

“二姊，你还记得我们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园里不是有许多牡丹吗？”

罗伯娘说着又在腰上捶了几下，顺恩嫂走过来，捧起了罗伯娘那双磨起老茧的胖手。

“我的老太太！”罗伯娘摔开了顺恩嫂的手叫“你老人家说得好，可借我没得那命，小？”罗伯娘冷笑了一声，双手又叉到腰上去，肚得的。

罗伯娘突然回过手去揪住她那一白麻般的发尾，拈起了案上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砧板上狠命地砍了几下哼：

罗伯娘把两块抹布往槽里猛一砸，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肚得的，冷笑了一声，截断了顺恩嫂的话：

“嗯？”罗伯娘鼓着腮帮，吁吁地，磨得案台上都是灰卤卤的油腻。

“有什么记不得的？”罗伯娘哼了一下，挥了一挥手里的抹布“红的、紫的——开得一园！从前哪年天，我们夫人不要在园里摆酒请客，赏牡丹哪？”

“你早就该来看看他们喽——”罗伯娘也没回便答。她从碗柜里拿一个饼盒来，把那些小心翼翼地装铁盒里去，随手她又拿起了灶台上那块碱，继续弯着吃力地磨洗起案台上的油腻来。顺恩嫂站在案台边的槽旁，替罗伯娘把槽中浸着的两块发了黑的抹布，搓了几下，取来扭。她一边扭，两只细弱的手臂在发抖。

“夫人——她临终留下了什么话没有？”顺恩嫂悄声问。

“造孽啊——”顺恩嫂闭上了睛，咂着瘪的嘴直摇。

拣了两个在耳边摇了两下“你尽搁着吧。长官不舒服，又犯了胃气，我刚服侍他吃了药睡下了，有一阵等呢。”

罗伯娘停了一下，捞起围裙揩了一揩额上的汗，闭上睛思索良久，才答：

“这次怎么我都挣扎着上来。我这把年纪，看得到他们一回算一回了。”顺恩嫂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