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的矗立在烈日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象一座大监狱似的。
7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的侯小玉、老鼠、吴敏我们几个人要互通消息,便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阳门口。”“九点半中华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月的太阳烤得奄奄一息了,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头颅。他们身上穿着大红大黄,聚在一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里面灯光昏朦,乳白的冷气烟霭,在浮动着,冷气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扩着火爆的摇滚乐,披头四放肆地在喊:
ya——ya——ya——
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
“这里有人坐吗?”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军制服,上衣拉到裤子外面,也投有扣好,小腹露了出来。制服的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翘地动着。他面前的冷饮杯空掉了,里面那根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根香烟,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抽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个刚学抽烟的嫩脚色。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兴奋的样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高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便撞到了电线杆上。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地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象只瘪了嘴的癞虾蟆!”
他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美国佬的汽车撞成癞虾蟆的模样,也禁不住笑了。他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白又大的门牙。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留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地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胸上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吧?”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蕃石榴汁,用麦菅吸了两口。我发觉他在干瞪着我,拚命在吸烟,我便对他说:
“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地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一半蕃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蕃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午,四个多钟头,钱也喝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吮着蕃石榴汁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干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得发昏!”他咋了一下舌头。
“去游水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象沙甸鱼,水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喂,你也练武功么?”
“我的段数才高哩,我在小学就看《射雕英雄传》了!”
“哈,哈,我也刚看完‘射雕’,”他拍起手来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好过瘾!有一天,给吴大块头捉到了,把那‘射雕’全部没收去了。吴大块头是我们的舍监,有两百磅,一讲话,就气喘,指着我骂道:‘侬这个小鬼头,顶勿守规矩!’”
“你是上海瘪三么?”
他又咯咯地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摇头,打着上海腔“我后妈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额头骂:‘小赤佬!小赤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上海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象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喷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飞机?”
“轰炸机,B-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飞机俯冲的姿势“他现在在家里养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