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乌了,花纹缝里金面剥落的地方,沁出了点点铜绿来。系在顶角的那条红蓝白三色缎带,也都泛了黄。父亲指着那枚旧勋章,对我说道:
“阿青,我要你牢牢记住:你父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站好I站好1”
等我立正站好,双手贴在裤缝上,父亲才拿起那被章,别在我的学生制服衣襟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声口令喝道:
“敬礼1”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父亲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来,但是看见父亲板着脸,满面严肃,便拼命忍住了。父亲说,等我高中毕业,便正式将那枚宝鼎勋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保送风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又是靠黄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接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张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用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父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还象样的藏青哔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白,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坐仆仆的去赶公共汽车。父亲眼里旧日的同僚,通通断绝了来往。有一次,有两个父亲的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父亲穿着内裤躲进了厕所里,隔着门对我俏声命令道,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1”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潮湿,终中发着霉的客厅里,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靠搞上,打着赤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客厅那盏昏缀的灯下,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们回返家中,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搞上,手里冗自捏住他那本《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象钟摆一般,来回的摆荡着。
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母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腰,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单衣裳。因为贴补家用,母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床单衣裳回来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弓着背,挤命的搓,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水里,一径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捞超裙子,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刷大马尾,拖在身后。有时候,母亲一面搓洗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湾小调;搓着搓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了起来: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