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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chu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dao要什么,只知dao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dao要什么,还知dao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dao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搬起石tou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霞,转yan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吗?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宁可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tou了,还有什么可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阿二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zuo外线,与她说话。可是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都要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王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chu。句句不像是古人所作,而是他阿二chu2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chuchu1,心里忽有些不安了。"汉家秦地月,liu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chusai,离家千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yan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上玉关dao,天涯去不归",难dao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奋,可却觉得不ding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君有gen本的不同。阿二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瑶虽未去国,却是换了大朝代。可说是旧日的月照今天的人,时间不能倒liu,自然是"天涯去不归"了。这一想,便觉得十分贴切了。并且,那旧时的海上明月里立了王琦瑶嫔伸的shen影,有一gu难言的凄婉,是要扎进阿二心里去的。接下来引用的诗句则是一首比一首不祥:"千呼万唤始chu来,犹抱琵琶半遮面"chuchu1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诗中那琵琶女且是天涯沦落之人,良辰mei景一去不复回了。那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hua一枝chun带雨"却是《长恨歌》中,杨贵妃玉殒香消,魂魄在了仙山的情景。阿二不由生chu悲戚来,他想他想起的mei人图,全是不幸的mei人图,正应了红颜薄命的说法。只有《诗经》上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喜庆的图画,然而,在那一系列的惨淡画面之后,那桃hua灿烂的景象却有了一gu不祥的灾祸之气。阿二的心暗淡下来,他想,难dao这真是预兆吗?他看见了那上海女人shen上维绕的不幸的气息。可这气息多么mei啊,是沉鱼落雁之势,阿二无限地向往。
阿二对王琦瑶的向往里,并不光有爱,还有着mo拜在其中。王琦瑶不是一个人,而是化开来,弥漫和洋溢在空气里的一个灵样的东西。这是一个迷离的境界,luan了心智的,它是腾在邬桥的空中,海市蜃楼一般。阿二有时觉着,连他自己都化了的,变成烟雨那样的东西。邬桥这地方,其实是多有幻觉的,它实在太静,夜也太长,幻觉便产生了。那密集又曲折的水dao间,挤挨着的屋檐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觉产生的地方。王琦瑶就是个幻觉成真。她走在邬桥的街上,shen上披着那繁华锦绣的光影,几乎能听见歌舞的余音,尾随而来。阿二想: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前景有多不妙,引诱就有多qiang烈,阿二几乎怀了牺牲的jing1神。地mo拜的真是一个不幸的宗教,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短暂,是追逐过yan的烟云,瞬间的快乐。阿二的心是中了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