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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外婆(2/2)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是老,石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样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豆腐都是百年老汤熬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打也打不破的。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

那桥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似一层,木树声也一阵似一阵,全在作迎状的。外婆的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的。船在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了当地下锚,又摇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照得王琦瑶眯。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嫁去苏州那一日的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轿;桅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红;树上的叶全绿了,也是碧碧蓝,唯有她是一红;房上的瓦是黑,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一红。这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亘古添砖加瓦,是设那样的技法。

桥一地从船上过去,好像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却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动。这一日,邬桥的画面是铝灰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面也有细密的波纹。绿苔是用笔尖来,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旧纹理加新纹理,成一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年经月久,已有些不起。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样,图案形的,是铅灰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隧,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她摇;问饿不饿,她也摇。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人多气,魂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置?这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从舱里向岸上买些茶叶和豆腐,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也手。又指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王琦瑶的睛只看到船靠的石上,厚厚的绿苔薛,一拍一拍地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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