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程先生

程先生学的是铁路，真心爱的是照相。他白天在一家洋行里zuo职员，晚上就在自家照相间里拍照或者冲洗。照相里他最爱照的是女xing，他认为女xing是世界上最好的图画。他对女xing是有研究的，他以为女xing的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这一段，是jiaonen和成熟两全其mei的时候。zuo职员的工资都用在这上面了，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嗜好，也没有女朋友。他从来没有过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银灯下的镜tou里，都是倒置的。他的意中人还在暗房的显影ye中，罩着红光，chu水芙蓉样地浮上来，是纸zuo的。兴许是见的mei人多了。这mei人又都隔着他喜爱的照相镜tou，不由就退居其次了。程先生几乎都没想过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有时来信提及此事，他也看过就忘，从没往心里去过。他的xing情，全都对着照相去了。他一个人在这照相间里，摸摸这，摸摸那，禁不住会喜上心来。每一件东西，与他都有话说，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还算得上是个mo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个mo登青年，不过，已是二十六岁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喜huanmo登玩意，沪上liu行什么，他必定要去试一下。他迷过留声机，迷过打网球，也迷过好莱坞，和一切mo登青年一样，他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可当他迷上照相机之后，他便把一切抛光，矢志不渝了。他确是因mo登而为照相xi引，而一旦xi引，却不再是追求时尚的心情了。他迷上照相，可真有点像迷上意中人，忽然发现以往都是错误的贪huan，还是无谓的访模，多少宝贵的金钱和时光都浪费了，幸而一切发现得还早。自从迷上照相，他便不再是个追求mo登的青年，他也逐渐过了追求mo登的年龄，表面的新奇不再打动他的心，他要的是一点真爱了。他的心也不再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游动飘移，而是觉chu了一点空dong和轻浮，需要有一点东西去填满和坠住，那点东西就是真爱。现在，表面上看来，程先生还是很mo登的，liu分tou，dai金丝yan镜，三件tou的西装，pi鞋豁亮，英文很地dao，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珍，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mo登的心了。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mo登的小姐们所不知dao的，这也是她们所以落空的原因。

程先生其实是很有几个追逐者的，他是那zhong正当婚龄且罗曼di克的小姐以及她们父母的注目的对象，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一个很有意趣的爱好。可怜她们坐在照相机前，眉目传情，全是对了一架机qi，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程先生也不是不懂得，只是没兴趣。光顾他照相间的小姐，在他yan里，都是假人，不当真的，一pen一笑都是冲着照相机，和他无关的。他也并不是不欣赏她们的mei，可这mei也是与他无关。二十六岁的人，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七八岁的少男，什么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再活生生地剥开，也无悔无怨的。二十六岁的心是已开始结壳的，是有feng的壳，到三十六岁，就连维也没有了。谁能钻进程先生心上的feng里去呢？终于有了一个人，那就是王琦瑶。那个星期天的早晨，王琦瑶走进他的照相间，她起先是不起yan的，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有些暗淡，但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兴许就是这不起yan才使程先生不设防的，有点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还是有点不起劲，觉得王琦瑶是ma路上成群结队的女xing中的一个，唤不起创作的灵gan。可每当他拍完一张，却都觉得有一点新发现，是留给下一张去完成的，于是一张接一张的便没了tou。直到最终，他依然还觉得有一个没完成。其实，这就是余味的意思了。程先生忽然gan到了照相这东西的大遗憾，它只能留下现时现地的情景，对"余味"却无能为力。他还认识到，自己对mei的经验的有限，他想，原来有一zhongmei是以散播空气的方式传达的，照相术真是有限啊！当王琦瑶离去，他忍不住会开门再望她一yan，正见她进了电梯，看见她在电梯栅栏后面的shen影，真是月源脱鸟源脱。这天下午，程先生在暗房里洗印拍好的照片，忘记了时间，海关大钟也敲不醒他了。他怀了一zhong初学照相时的急切，等待显影ye里浮现chu王琦瑶的面容，但那时的急切是冲着照相术来的，这时的急切却是对着人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到有，由浅至shen，就好像王琦瑶在向他走来，他竟gan到了心痛。

王琦瑶有点来分程先生的心了。她不仅是程先生的照相机统治下的女xing，她是有一些照相镜tou之外的意义的，那就也要以之外的手法去攫取了。程先生并不想要去攫取什么，他只觉得心上少了些什么，要去找回来。于是，他就总是想着要zuo些什么，这是带有点盲目的争取，因和果都不怎么明了的。他将王琦瑶的照片推荐给《上海生活》，不曾想真的刊登chu来，他等不及地给王琦瑶打电话。报功似的。可当他看见报摊和书局里摆着这一期的《上海生活》，被人拿在手里翻阅，却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要找的没找回，反又失去了一点。这张照片本是他最喜huan的，这时变成最不喜huan的。陈列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