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琦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给个不相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布旗袍的一张。她坐在一石桌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谈，人家说她听的姿态。背后是一圆窗，有叶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纸板画的景。虽是的室外的是，光却是室内的人造的光。她那姿态也是摆来的，就算是谈也是供展览的谈。这张照片其实是最寻常的照片，每个照相馆橱窗里都会有一张，是有些俗气的，漂亮也不是绝的漂亮。可这一张却有一钻心里去的东西。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样也是最乖的那，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朋友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势是假，照片本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假，其中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假戏真地欺人，而是假戏假，老老实实，把底兜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瑶，不是，而是好看。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的，还有一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舒服。她看起来还真叫亲切，能叫得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却是两不相，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瑶则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细贴切，王琦瑶像是活的，眸里映着人影，衣服指都在动似的。这照片是收在家照相簿里，而不是装上玻璃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广告，那也是的味之素、洗衣粉一类的，而不是夜黎香、狼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奢华，有一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甜，也是桂粥的甜。它不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的，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的，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选它作封里，是独慧。这照片与"上海生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生活"的，穿衣吃饭，细长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为什么刊登来的是这张，许多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的自己，有乡气，还有小家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是这样经不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的沮丧，好像了个丑。她简直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也是杂拌的，百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程先生了再见，门到了走廊，然后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声息地上来，她走去，回过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